李增原本还以为徐勋不知道此中利害,刚刚特意剖明庆王和宁夏镇军将的关系,就是希望徐勋不要再追究之前的事,可没想到徐勋一转眼间反而揭出了更严重的问题来。可此时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偷觑了邓广一眼,见对方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宁夏镇的军将多数都有不少土地,虽说不如京畿和南方那些田土的出产,可也聊胜于无,大多数时候,底下的兵卒都在侍弄这些将主的土地。至于胆子更大脑子更活络些的……渡过黄河去东岸河套开垦荒地耕种的,也不是没有……”
收复河套,屯田千里,这是徐勋和杨一清几个月书信往来中商讨的中心要旨。然而,此前知道不少边民都干过这事情的时候,他倒是颇为高兴,可知道不少军士都这么干,而起因是因为高层的将领们冒功糜饷不务正业,把他们当成佃农使唤,他就着实高兴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他便缓缓站起身来,冲着张永和苗逵一点头道:“苗公公,张公公,这宁夏镇的情形,烦请二位再向他们问个仔细,我出去走走。对了,在宁夏镇期间,若是一直住在总兵府不免麻烦,之前进城的时候我瞧见帅府东边就是一座关帝庙,就征用关帝庙吧!”
宁夏城并不算大,但林林总总却有庆王府、安化王府、寿阳王府、真宁王府、丰林王府、巩昌王府、弘农王府等等七八座王府,再加上从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到镇守太监府邸,竟是占去了整座宁夏城将近一半的面积。平日所说的总兵府俗称帅府,开府聚将议事就在这里,而总兵姜汉则在旁边建宅居住。徐勋所说的关帝庙就在更东边,宁夏城的东北隅,紧挨着北关德胜门,和镇守太监府只隔着两条街。
徐勋吩咐了随从人等先行搬过去之后,由得下头人整理行装安顿,自己却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了曹谧一个,让叶全和两个延绥锦衣卫军卒带路,悄悄前往宁夏城的锦衣卫分所。然而,倘若说之前延绥镇锦衣卫分所的那种轻易不设防的状况就已经让他大为吃惊,当他站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巷子之外时,实在难以相信在京城能挤进千步廊和五府六部并列的锦衣卫,到了这宁夏城中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境地。
“徐……徐爷。”叶全很不习惯这个称呼,好不容易叫出了口,他就低声下气地说道,“小的也好几年没来过这儿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要不,小的进去给您先探探路瞧瞧?”
见曹谧虽然黑了不少却依旧俊逸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警惕,徐勋便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轻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进去看看,我们在对面的茶馆等你。”
尽管叶广带来的祁老三和郑阿牛并不是宁夏人,可延绥口音在这宁夏也不算稀罕,在茶馆中一坐一说话,原本那些好奇的眼神就渐渐收了回去。徐勋知道自己说话必然露出不同的口音,因而只是静静地喝茶,并不说话,而被他强令在旁闲话家常的祁老三和郑阿牛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当着一位京城的超品权贵聊一些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得注意别让话题走样,那简直是和受刑差不多!
好容易挨了一盏茶工夫,叶全终于匆匆跑了回来。进了茶馆之后,他一点头在对面欠着身子坐下,旋即就压低了嗓音说道:“徐爷,万流芳死了之后,下头部属递补百户不成,西安府的千户所又一直没个准信,人心都散了。如今管事的是总旗崔四,下头只有三个人。人如今都不在,听说……听说这几天是渡了黄河去东边种地了。”
此时此刻,徐勋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见曹谧慌忙跟上,叶全赶紧掏出几个铜钱扔在了桌子上,这就带着祁老三和郑阿牛跟了上去。然而,心中惴惴然的他根本不敢开口劝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徐勋几乎在整个宁夏城里绕了小半圈,突然停下脚步进了一家旧书肆,曹谧也跟了进去,他一愣之后便在门前停住了。
“头儿,咱们不跟……”
“在外头看看情形,那位主儿心情不好,别进去触霉头!”
徐勋确实心情不好,见那家旧书肆门庭冷落,可牌匾上河朔雄风那四个字却苍劲雄浑,他不知不觉便被吸引了进去。他也没理会那个坐在柜台后头打瞌睡的老掌柜,自顾自地翻检起了那些旧书,突然却发现正中央一处柜子上摆着一套他有些熟悉的书。
“襄敏集……”
徐勋记得襄敏二字正是王越的谥号,更何况他家里还有这么一套书,愣了一愣就取下了其中一本翻了翻,果然发现是自己曾经看过的襄敏集上卷。再翻翻其他的,他赫然发现这一处架子上总共有七八套王越的《襄敏集》,不觉往那边打瞌睡的掌柜看了过去。踌躇片刻,他就走上前,正打算用手去敲旁边的书架,可还没等他敲下去,下一刻,那老掌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眼神中倏然闪过一丝犀利,但紧跟着就又恢复了老眼昏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