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时隔一年多再见,虽然刚刚沈恪情急之下说话未免很没条理,可此刻行礼道谢,继而又道出了父亲不曾出来的缘由,徐勋不免觉得沈恪少了几分从前的迂气,多了几分沉稳,想来也是家中遭遇巨变之后的成长。此时此刻,见小丫头斜睨眼睛看他,他自然不会任大舅哥一直这样折腰,立时双手将人扶了起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姑娘曾经受了那么大委屈,我不过是略尽心意,谈不上什么照拂。”当着别人的面,徐勋只能把亲密的称呼收起来,随即又关切地对沈悦说道,“既然你爹病了,咱们就不要在这儿说话,快些进去看看来得正经。”
沈恪见妹妹亦是紧咬嘴唇满脸焦急,当下也就不再说其他,重重点了点头。然而走在路上,见徐勋闲适地招呼着那位身穿红袍的老太监,对方却非但没有倨傲之色,反而满脸堆笑地说好话逢迎,而沈悦身边那个身穿紫衫红裙的中年宫女殷勤地搀扶着她,嘴里说着什么若沈老爷有什么不好尽管说,宫里有的是妙手太医名贵药材之类的话,他心里不知不觉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父亲这次的病,除却一路从陆路赶过来的受寒和辛劳,恐怕更多的是心病吧!
尽管家里没个管事的人,但沈悦留着如意在家里,内院又还有朱缨在,因而沈家父子一登门,两个平时彼此颇有些防范的丫头一合计,想着临时布置来不及,索性就把他们迎到了沈悦的院子里。而得知沈光感染风寒已经不止一天,两人又一个带人伺候,一个吩咐人去请大夫,这一忙就是好半天。此时此刻见一大堆人进来,两人行过礼后正要禀报,徐勋就摇了摇手,果然下一刻,沈悦就提着裙子疾步冲进了西屋。眼见沈恪跟了进去,钱太监和那宫人亦是低眉顺眼地进了屋子,徐勋打了个手势让如意也跟去瞧瞧,自己却对朱缨招了招手。
两人出了正房,室外寒风呼啸正紧,徐勋便示意朱缨随自己进了西屋说话。屋子里原本有一个正在收拾的丫头,见徐勋显见是有话要问朱缨,立时知机地行礼后避了出去。这时候,徐勋方才在居中那张圈椅上一坐,沉声问道:“沈家人来了之后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
对于这位年少主人,朱缨早就连半点违逆心思都不敢有,垂手低头思忖了片刻,她就轻声说道:“沈老爷和沈公子是您在正堂,沈姑娘在这院子接旨之后相继进宫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到门上来的。因为老爷和少爷都不在,沈姑娘也不在,所以便请了如意妹妹去门上,两边才相认沈老爷便样子不太好,还是沈公子说沈老爷路上就病了,奴婢立时去让人请大夫,刚刚太医院已经来过人,说沈老爷是路上风寒入体又急着赶路,这才病了。”
听到是旨意颁下之后没多久,沈家父子就上了门来,徐勋垂着眼睑,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怒,心中却知道断然不会是这么巧的。算算日子,应当东厂西厂相继让人去南京查访的时候,沈家人就得到了消息。而那时候已经入冬,运河封冻不好坐船,仓促赶路就连过年也是在外头,对于如今这乡情最重的世道来说是极其罕见的。况且,沈光已经年近五旬,在这种一场伤风感冒就可能没了性命的念头紧赶慢赶,心里大约也是五味杂陈。到了京城近亲情怯,沈光这个当爹的反而犹犹豫豫不敢登门来认,这是可能性最大的。
徐勋在那盘问朱缨,久别重逢的沈悦看见父亲形销骨立的样子,亦是大吃一惊。她生性刚强,想当初得知父亲因为畏于赵家权势怕遭灭门之祸而违心答应了那桩婚事,她就没了多少恨意,只是发了狠似的谋划,而文德桥上那纵身一跃后重逢徐勋,想到要永别家人的时候,她仍不免大哭了一场。此时此刻,跪在床前踏板上的她听沈恪低声说完这一路上京的经过,又听到父亲蠕动嘴唇说了一声对不起,她只觉得鼻子发酸,忍不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爹,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您是不得已……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讯息都没留就自顾自地瞎折腾一气,让您一直担着心思……”
尽管南京和京城相隔数千里,但沈家既然有傅容照拂,诸多消息也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传到了耳中。先是徐良顺利袭爵,紧跟着则是徐勋封官掌兵,继而带兵出征旗开得胜,自己又封了伯爵,赫然御前最得信赖的臣子……林林总总的消息让沈光难以置信,须知他从未想过自己那时候瞧不上眼的少年,只消一步腾挪到京城便能这样光彩四射。即便从前徐勋曾经暗示过沈悦并未香消玉殒,可他心里已经没了多少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