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勋怎么也没料到弘治皇帝竟是连张永都屏退了。当他按照皇帝的吩咐又上前两步,在床前踏板上单膝跪了下来,却发现这位天子竟然是撑着手坐直了一些。因四周没有别人伺候,他几乎是本能地拿了一个引枕垫在了弘治皇帝的腰下,随即才退开了半步。
“知道朕为什么这时候见你?”
见徐勋摇头,弘治皇帝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朕自登基以来,垂拱九宸统御八方,但除却朝会之外,鲜少见外臣,这么多年在文华殿见过的臣子,统共也是有数的。你年纪比太子稍长,论别的并没有什么极其出色的地方,但朕前后却见了你数次,便是因为太子和你亲近。除了你的胆大心细之外,有度量有谋略,为人尚属赤诚,这是朕期许的。至于这次你把自己陷进了监房里,本是朕的旨意,所以朕思来想去,便赐了你那表字。至于让你上书谢罪……朕原本是打算放你外任,可没想到……”
弘治皇帝看着头顶的帐子,想起之前见过三位阁臣之后竟是莫名昏睡了整整两个时辰,急得张皇后和朱厚照无比惊惶,他不禁觉得心中异常沉重。他本想用这么一场极小的风寒,把朱厚照推上朝廷去尝试一下主持政务力担天下是什么滋味,可若是他真的有什么万一,他给妻儿留的预备实在是太少了,少到连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不安害怕。
“皇上……”
尽管此时此刻,徐勋按照规矩该说一些铭感五内肝脑涂地之类的话,可是看着面前这位天子,他却只觉得喉头微微有些哽咽,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感觉。然而,下一刻,他却只觉得有一只手重重压在了他的肩头。
“但是,这都不是朕今晚上召见你的理由!”弘治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了,竟是石破天惊地开口说道,“就算不放你外任,朕也本打算让你定定心心去训练你那两千府军前卫,但现在没那个工夫等他们编练成军。朕予你调兵的虎符令箭,你现在就去十二团营,调神机营神铳手五百,三千营骑兵五百,五军营刀牌手五百进京。随军千户一概留在十二团营不动,由百户统带兵员即可。然后,你把你那两千府军前卫也全都拉回来。加上徐延彻他们那几个系出名门的,哪怕是用家世压人,也要压住场面!”
听到这样的命令,徐勋原本就沉甸甸的心不禁更加沉了下去——要知道,弘治皇帝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交代后事的意味。可皇帝从刚刚醒过来说话开始,条理就一直极其清楚,如今虽然形容憔悴人也消瘦,怎会真的到那样的地步?
但这个节骨眼上容不得他多想,他只能立时领命,但旋即就抬头轻声问道:“皇上,可这些人带回来要如何安置?须知除了轮流上番的官军之外,这内城素来是御马监勇士营和四卫营统管,若寻常百姓瞧见十二团营这一千五百人进城,只怕是倏忽间就会谣言四起……”
“起不了谣言。”弘治皇帝打断了徐勋的话,继而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这病一时半会好不了,所以从明日开始,便是太子监国,你可明白?”
见徐勋那目瞪口呆的样子,弘治皇帝便微微笑道:“此前寿宁侯已经请其夫人通过皇后,禀奏了你们几个开解太子的事。能够想到做到这一点,朕自然是信得过你。御马监亲军不可轻动,苗逵是朕一手提拔到这个位子的,当然可信,可太子监国,用太子信得过的人,他必然能更添底气。但你此前不过是纸上谈兵,如今做这件事,要紧的是不能出纰漏,你可明白?”
此时此刻,徐勋终于明白了弘治皇帝爱护朱厚照的一片苦心。身为做儿子的,对于这种天子的父爱,他哪怕不能感同身受,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立时应道:“皇上放心,臣必定尽心竭力,绝不敢有丝毫荒怠!”
“好!”弘治皇帝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样东西,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徐勋,又嘱咐道,“这是朕让萧敬去兵部刘尚书那里要过来的,中旨朕会让萧敬写给你,但你需得记住,让你领军,是为了防患未然,而不是为了其他!至于你的罪责,朕会传旨叶广,以查无实据结案!”
“是,臣明白!”
接下来弘治皇帝又是好一通其他嘱咐,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尽管徐勋总觉得皇帝似乎谈不上病入膏肓,可这些话语太过不祥,因而他心里一直沉得很,到皇帝吩咐完他退出西暖阁,他才勉强消去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而下一刻,他就看见朱厚照越过张永气咻咻地走了过来,后头还有一个宫装丽人,瞅着三十出头,不施脂粉却异常匀净的脸上露出一丝掩不住的疲惫。只这会儿瞧见他,那疲惫之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雍容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