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起头一开始就丢出这话来,照之前安排好的,自是有的是人应和。但徐氏一族中会看风色的人太多了,刚刚先是徐迢姗姗来迟打了个岔,继而又是朱指挥亲自给徐勋把那罪名消了,此时此刻一众人等不得不掂量今日的风头究竟往哪儿转。于是,徐二老爷哪怕说得有理有据,下头的应是者却稀稀拉拉,看得徐大老爷越发咬牙切齿。
好在这时候,已经有一个小厮领着一个马脸妇人上来。那马脸妇人五十出头,却身着一身窄袖花布衫子,看上去体态很有些风骚,一上前就自来熟似的含笑团团道了个万福,显见是个精明饶舌的。见着这个人上来,徐大老爷方才觉得心定了,斜睨着一旁稳若泰山的徐迢,又扫了一眼站在那儿满脸平静的徐勋,他便不疾不徐地问道:“那婆子,你是什么人?”
那马脸妇人笑吟吟又屈了屈膝:“小妇人是个稳婆,也就是大伙儿俗称的接生婆子。”
“那你这辈子接生了多少人,都能一一记得?”
“爷说笑了,过手的孩子少说也有百八十,小妇人哪里能记得这般清楚?只有十几年前的一桩事情,小妇人怎么也忘不了。一来接了小妇人过去的男人是有名乐善好施的徐二爷,二来那孕妇产后大出血,苦苦哀求请徐二爷照应她的孩子,她来世做牛做马也一定会好好报答。徐二爷也真是汉子,竟是一口答应,说是会将她的孩子当成自己儿子一般抚育。”
倘若真是十几岁的少年,听到这话不说晴天霹雳,至少也是惊骇欲绝。然而,徐勋两世为人,事先又早防备了徐家使这种阴毒伎俩,这会儿站在旁边看着这场好戏,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瞥见下首的徐迢一时眉头紧皱,他甚至还有余暇轻轻冲着这位六叔点了点头。
徐大老爷却没留意徐勋,一面心中暗自得意,一面不冷不热地问道:“当初我那二弟让你去接生的孩子,身上可有什么记认?”
“呃……小妇人记得,他手肘上有一块小小的青记,这脑袋上的旋儿稍稍偏右一些。”马脸妇人只一歪头就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旋即突然又一拍巴掌道,“对了对了,徐二爷还曾经说过,这族中这一辈的孩子是力字辈,所以当着那奄奄一息的女人给襁褓中的孩子起了个名字,记得……记得起了个单名勋字,这不应该叫徐勋?”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55章 碰撞(三)
这徐勋两个字一出,偌大的宗祠院子里这才是真正一片哗然。不管是心中存疑的,幸灾乐祸的,心怀叵测的,嗤之以鼻的……不论什么心情表情,几乎每个人都是拉着旁边的人议论纷纷,只有那有座位的几个尊长,还有孤零零站在那儿的徐勋一声不吭。
“你刚刚说你是稳婆,你是哪里人?一直在哪儿住?”
自打刚刚来了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徐迢终于站起身发了话,这淡淡的两个问题一出,眼见四周皆静,他也不等那马脸妇人回答,突然冷笑了一声:“这金陵城的稳婆少说也有百八十,今天是谁找了你来这儿说这番话的?二哥当年虽说是有些名气,可还不到满城皆知的地步,况且谁都知道小七是二哥回金陵时抱回来的,怎的到你这就变成了二哥找了你去给人接生?至于那些表记,全都是有心人随随便便能看见的,天知道你是不是道听途说!”
徐迢从吏到官,成天就是和文牍案卷打交道,各种各样的诡辩之词也不知道看过多少,这几句话一问,顿时全场鸦雀无声。哪怕是已经有所防备的徐大老爷,眼见得人前多数不哼不哈的老六一下子这般言辞凌厉,他不禁心中一突,按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出声时,却不防徐迢竟是就这么缓缓坐下了。然而,与那坐下的姿态截然不同的是,那比之前更锋利的话刀。
“若是你胡言乱语,也不用劳烦别人,我直接带了你回应天府衙,看看三木之下,你这供词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徐迢刚刚坐着不吭声,瞅着不过是族中寻寻常常的一个长辈,但这会儿一开口,不但那马脸妇人噤若寒蝉,更多的人都记起了这一位是如今徐氏一族中唯一一个出仕的,都记起了前些天还去贺过这一位的高升。于是,就连想要站起来帮几句腔的徐三老爷斟酌再三,离开椅子的屁股也又坐了回去,更不要说别人。而徐大老爷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越发坐立不安,眼角余光不知不觉就往一角扫了过去。终于,他等到了一个犹如仙乐一般的声音。
“生母未明,原就是身份不明,就是徐迢兄搬出大明律来,那上面也是这么写的。”
随着这声音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衫四五十许的文士。尽管和徐迢是差不多的打扮,身材亦是相仿,但此时这人这么施施然走出来,形容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范,刚刚安然而坐言语如刀的徐迢竟是就被这么比了下去。即便是徐迢自个,看着这个走出来的人,暗地里早预备了许久的下半截话,一时间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