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风殿正寝尽是一个老妇的絮絮叨叨声,那话语声柔和平正,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祖母在回忆儿女的当年。然而,旁边的凌波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提心吊胆跑过来,听的却是家常闲话,这比听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更可怕。因为,她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旁边的女皇会迸出某句真正入题的话,更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女皇说的那些事情发生时,她甚至还没有出生,难道她能说“是是是,陛下您当初是一位最好的母亲?”于是,她只好保持那种让人难堪而又难受的沉默,只能在心中默默祷祝这难熬的时分赶紧过去。
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终于就在她快要打瞌睡的时候来临了。
“十七娘,皇帝近来和相王可还相安无事?”
“陛下和相王?陛下和相王乃是兄弟,怎会不好……”
一句话还没答完,凌波陡地警醒了过来,刚刚耷拉下去的脖子猛地挺直了,连忙朝床榻上的女皇看去。只见那位刚刚还眯缝着眼睛唠唠叨叨的老妇此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那眸子正死死盯着她。她本能地想要闪避目光,可吞了一口唾沫之后,却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前几天皇帝陛下下令大赦天下,独独不赦裴炎和徐敬业后嗣。洛阳令因为搜寻潜入洛阳的裴氏子,在陛下面前告了相王一状,结果陛下不曾理会。”
尽管明白说这些话很可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某些事情只是上官婉儿的警告还不够。既然要找大树乘凉,就决不能找那种看似枝繁叶茂,内中却早就被蛀虫吃空的大树。倘若能够从女皇那里得到指点,那今天她这一趟担惊受怕也就不冤枉了。她必须赌一赌,赌她这位女皇姑婆问这句话并不是随随便便,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女皇并没有在意后头的徐敬业,尽管那个反贼正是某个间接助她登上后位的大功臣的孙子。她只是喃喃自语着裴炎的名字,嘴角边绽放出了一丝无奈而凄凉的微笑。裴炎、刘祎之、程务挺、黑齿常之……似乎将他们提拔上来然后又无情处死的正是她。那时候她的眼睛里只有天下,那些人的往昔功绩抵挡不了猜忌。
而她对裴炎不仅仅是猜忌,因为那个人最初帮了她大忙,最后却成了反对她的第一人。
对了,还有那个叫做裴伷先的年轻人,在她面前坦然解衣受杖刑的……那种犀利的目光她已经忘却很久了,如今怎么又想了起来?她终究是看错了她的儿子,她以为他们懦弱,以为他们无能,但是,再懦弱再无能的人被压得狠了,再加上有人怂恿,又怎会没有奋起反抗的心思?
“皇帝在房州那么多年,和一直都在洛阳的相王之间必然是有隔阂的。哪怕他们两兄弟想要彼此之间亲密无间,却挡不了别人的挑拨。如今的皇帝……我当初之所以废了他固然是因为我的私心,但不得不说,比起他两个哥哥,他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十七娘,告诉我,如今册立了皇太子么?”
对于女皇对当今皇帝李显的批判,凌波自然觉得一针见血极其到位。于是,当听到最后的问题时,她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挺起腰沉声道:“谯王殿下已经被贬出洛阳任濮州员外刺史,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位皇子尚在洛阳。若要册立皇太子,应该不出这两位之一。”
“你错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凌波一下子呆住了。可是,虽说韦后嫡亲的儿子李重润已死,但如今仅剩的皇子就那么两个人,不立李重俊或李重茂,难道还能立别人?倏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老好人和蔼和亲的脸,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难道有人会提议册立皇太弟?”
榻上的女皇赞许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婉儿一向谨慎的人,居然会喜欢你这个丫头,果然是聪敏机灵。相王毕竟也曾经登基为天子,拥戴他的大臣定然不少。只不过比起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毕竟是传统的礼法,相王必定会上表力辞。只是在此事之后,皇帝那一头暂且不提,阿韦必定会疑忌相王。不久之后,他们从我手中夺去的江山,说不定又会是另一番残破的光景!”
凌波一面仔仔细细地听着,一面注意查看女皇的神情。最后,她惊讶地发现,即使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与其说那语气是怨毒,不如说那是一种看破一切的悠然。尽管知道自己这位姑婆绝对不会空口说白话,但她却仍有些不服气,竟抛开了起初的畏惧,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可是陛下,相王个性恬淡,并无意争抢权位,即便韦皇后有忌,他必定会步步退让甚至淡出朝政。”见女皇的面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她只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忽然又加上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日韦皇后有意加害,相王亦没有力量掀起变动,怎会使得河山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