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杜桢告病在家休养,每日里便有不少官员登门拜访探望。虽说如今已经官位显达,但杜家的应对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律以主人抱病不便见面为由婉拒,至于东西也是一概不收。官场上的老人早习惯了杜府的这个规矩,不过是一笑置之,毕竟这个过场非走不可;但新的京官们却是颇有微词,被人打发走的时候脸上都是绷得紧紧的。
傍晚时分,又有三个翰林院的官员被客客气气挡在了外头,彼此低声议论着正往外走的时候,却看见一骑马飞奔而来。等到了门前,那马还没停稳,上头的骑手就一跃跳下马来,身手异常矫健。迎面遇上三位翰林,来人笑吟吟地一拱手,旋即便三两步上了台阶。
“二姑爷来了!”
门房上头笑着唤了一声,就有人忙着下来牵马。这时候,那三位翰林方才惊觉来人便是杜家的另一位女婿。彼此对视了一眼,一个最年轻的翰林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杜家人原来都是这么一个脾性,出来不坐车不带随从也就罢了,竟然当街打马飞奔,简直和那些粗鲁的武臣没什么两样!”
万世节自是不知道自己一番举动竟然会被外头的三个词臣认为是粗鲁——即便他知道,也绝不会往心里去。兴冲冲地一路进了杜桢的寝室,他随手解下外头那件天青色鹤氅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扔,就立刻往内间走去,打起帘子进去就笑道:“岳父,好消息,北边阿鲁台和脱欢又打起来了!他们这一打,旁边的小部落又都在那儿趁火打劫,北边开平总算能太平了!”
“小声些,一来就咋咋呼呼的,没看爹爹在养病么?”小五扭头狠狠剜了万世节一眼,随即服侍杜桢喝了药,这才站起身说,“现在谁关心北边什么消息,咱们只想知道,姐夫那儿究竟怎么样了?爹爹,你说是不是?”
见惯了这小两口你一言我一语的模样,杜桢的脸上自然挂上了淡淡的笑意,待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更是莞尔:“世节,就不要卖关子了。看你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就知道有好事,怎么,是广东那边有了什么好消息?”
“那是当然!”
万世节一屁股在小五刚刚坐过的锦墩上坐下,随即兴奋地说:“就在傍晚的时候,广东那边快马送来了元节的奏折和一株嘉禾。原本他们都说是嘉禾祥瑞,可后来里头传来了讯息,说是元节打算在广州府番禺南海两个县推行新制,一年三熟,其余县试行一年两熟!这会儿据说内阁和部院大臣都被召进宫中去了,外头也议论纷纷,有的说元节是信口雌黄,有的说是奇思怪想,还有的则是将信将疑。可他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若无把握,决计不会提这件事!”
“你说得对,他不是那种为了解决前事就说大话邀宠的人!”
见杜桢一边说话一边坐直了身子,小五慌忙单腿跪在床头,用棉被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埋怨道:“爹爹你也小心些,这大冷天得了风寒可没那么容易好。内阁里头人进进出出,前几个月补进去的不一会儿就被解了职,结果还是你们几个人挑担子。那天我去药房抓药,还见着了黄府的人,瞄了一眼药方,那仿佛是医肺病的方。风寒若不调养好,也会变成……”
“等等,你说什么?”杜桢一下子打断了小五的话,沉声问道,“黄宗豫是什么病?”
“伤了肺气,应该是肺病不错。”小五见杜桢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不禁有些奇怪,扭头去看万世节时,发现他也是眉头紧皱,她顿时更不解了,“爹爹可是想到了什么?”
“倘若是肺病,那倒是好解了……我记得他在内阁时便是常常咳嗽,浓痰都是裹在布帕中从不让人看。可若单单只是肺病,他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病休一两个月调养难道不好?小五,若是这肺病由来已久,若是时间长了,会不会成了瘵?”
“瘵病?”
小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便犹豫着表示的确有可能。她这么一说,那边翁婿俩对视一眼,万世节就看到杜桢脸上有些怔忡。他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心思却是最细密的人,眼见岳父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连忙坐到了他的身边。
“黄宗豫的性子最好争强斗胜,据传当年解学士被黜,就有他进言的缘故。这两年他在内阁事事争先,和杨勉仁常常争锋相对,与我们这些同僚也相处得并不算好,动不动就出言挤兑。他的病若是能及早治好也就罢了,若是不能治好,恐怕他不得不上书告退致仕。毕竟,别的病也就罢了,瘵病却是容易传染人,这也是逼他引退最好的借口……只不过,撇开人品性子,黄宗豫不但识大体,断事也明果,有时着实需要他这么个唱反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