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两个宦官打开了那两扇雕木沉香色描金香草板车门,张越便定了定神,稳稳登上了车。车厢的前部设有两个朱纱帘蒙着的通气窗,只是由于车厢中不好点灯,光线就显得有些昏暗,他虽影影绰绰地看见四周车板上雕刻着无数瑞兽瑞禽,却认不出是什么。
和寻常马车不同,这车厢高达六尺,纵使昂藏大汉亦能挺直腰,只是在这颠簸的马车走路实在难为,他虽竭力稳住步子,但最后下拜的时候仍是一个踉跄,所幸借着下拜的动作遮掩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耳边传来了皇帝的话。
“朕让你先期回京,你所见情形如何?”
“回禀皇上,臣所见上下用命,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广东飓风失了仓粮,南北直隶水灾淹没田地无数,就是道路桥梁也都泡在水里,朕派了这么多人监运军粮督运军饷,居然还出现失期,这就是你所说的井井有条?”
“皇上,哪怕是上古尧舜之年尚且大水泛滥天灾年年不绝,如今有飓风水灾,上下却齐心协力度过难关,亦足证井井有条。至于军粮军饷,臣回京之后遍阅账册,深信上下官员并无怠慢之心。皇上凯旋天下皆额手称庆,况且天下豪勇儿郎尽皆随征,上至朝堂官员,下至随运民夫,大多有亲人在军中,将心比心,谁愿意自家子侄于断粮之危?”
刚刚见了袁方,听其事无巨细禀报了京师动向,此时听到张越这么说,朱棣反复思忖,倒是有些信了。只是张越既然说遍阅账册,他少不得挑了几条一一询问,见其对答如流,更是觉着他回京之后至少没有偷懒,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张越奏完这些,竟是双手呈上了一卷东西。
那天去了兵仗局之后,张越回到家里就抽空写了这个条陈。大明的火器在同时代也算得上是极其先进的,尤其是神机营,但神机营毕竟不可能无限制地扩充人员。而且,之前朱元璋打天下时的那种兵种配备已经不再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否则皇帝也不用专门设立三大营。因此,他呈上那卷札之后,就说起了兵仗局的最新兵器配备问题。
上首的朱棣听着听着,便忍不住展开了手中的卷札细细看了起来,最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张越一眼。比起从前的润物细无声,张越这一次犀利尖锐了很多,不少言语都是一针见血,而且提到的情形都是他此次亲征能够看到感觉到的。他这么重武备,这么费劲苦心造出了京师三大营,但各都司的将兵比从前已经疲软了许多。他虽然重视勋贵,却也不想武将独大,可如今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勋贵,已经是远远不如从前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那些人了。
军职承袭应该宁缺勿滥,兵种配备应该合理专一,边境屯田应该长效管理……林林总总数千言看下来,他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索性便低头很是端详了一番底下的张越。
步入仕途四年,这个年纪轻轻的张家子弟屡立功勋,在兵部锻炼了这么两年之后,此次一派出去,守御兴和、主持开中、清查谍探,林林总总都做得很不错。可惜,这巡抚宣府之职,接下来却不能再给他。而当初曾经动心想赐出去的爵位,也还不能给他。
“此奏朕会下廷议,你先退下吧。”
等到下了车,重新上了马背,张越方才抬手擦了一把汗,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随着大军缓缓前进,他忍不住琢磨起了回京之后会被派到什么艰苦地方顶缸——要知道,皇帝一向就是这么干的,几乎没让他有过什么安生日子——当然,再想巡抚一方恐怕是不可能了,至于在兵部再想往上升也没了位子,须知再上头就是侍郎尚书之类的堂官。最好的结果就是继续留在武库司,横竖一切事务他都已经熟了。
坐在马上,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昔日读过的徐达《平胡表》,忍不住眉头一扬。
“惟彼元氏,起自穷荒,乘宋祚之告终,率群胡而崛起。以犬羊以干天纪,以夷狄以乱华风,崇编发而章服是遗,紊族姓而彝伦攸理。”
“顾惟一介之菲材,忝授总戎之重任,临轩授钺,俾救民于水火之中,分阃握机,幸折冲于樽俎之外。旌旗麾而淮沂下,金鼓震而青兖平。济水尽曳其兵,莱阳竞崩厥角。”
“风驱雷厉,直捣大梁。电掣星驰,旋收西洛。济师以略卫相,卷甲而趋邯郸。率楼橹发临清,先声动如破竹。策貔貅克通路,勇势疾若燎毛。镇戌溃而土崩,禁旅颓而瓦解,君臣相顾而穷迫,父子乃谋乎遁逃。朝集内殿之嫔妃,夜走北门之车马。”
尽管如今的蒙古比那时更为不堪,但草原上风云忽变,还不能掉以轻心。终明一世,这草原上的大敌就不曾消停过,若是一个不好,二十年后土木堡事变更是丢足了朝廷脸面,再加上紧跟着的卫所颓败,明军无力的情形之后自中明至晚明几乎没怎么改观过。就拿眼下来说,那些文官之中名人无数,而武将中除了张辅,还有谁能称得上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