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伺候的珍珠忙上前去打帘子,将杜绾一行让进门之后方才退回原处,照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侍立。炕上的张倬看到杜绾上前行礼,略一颔首便说道:“我原本还吩咐她们让你们娘俩多睡一会,没想到结果还是吵醒了你。这不是在北京,礼数略有些欠缺也不要紧,你年轻,虽然顾着你婆婆是没错,却也得注意身子,毕竟如今你还照管着家务。”
“爹一夜没回来,娘虽口上不说,心里还是担心的,所以我刚刚醒来听到动静就赶紧起来了,待会您去了衙门,我也得给她一个准信不是?您都说了我年轻,其实囫囵睡了一个时辰就够了。”由于孙氏的执意要求,如今杜绾的称呼全都随了张越。此时见张倬确实脸色疲惫憔悴,她斟酌了片刻便问道,“爹昨夜可是因为要紧事回不来?”
闻听此言,想起自己昨晚上听到的消息,张倬只觉得脑袋一阵阵胀痛,不禁用拇指和中指轻轻揉着太阳穴。沉默了片刻,他便对小五吩咐说:“小五,你到正房外头守着,以防有人听壁角,让芍药在堂屋里头看着。小心一些,别惊动了太太。”
见小五答应一声就往外走,珍珠情知自己留下不过是张倬为了避着公公儿媳共处一室别人说闲话,顿时明白这事情非同小可,于是更加小心了起来。果然,张倬开口说出的那番话让她心惊胆战,差点连心都跳出了嗓子眼。
“想必你也知道越儿如今已经不在南京。我刚刚得到消息,他原本在松江府,现在大约已经去了宁波府。两天前,倭寇十几条船数百号人进犯上海县。若不是他带着守城营奋力守住了上海县东南边的要道,恐怕上海县撑不到卫所援兵来就会尸横遍野。他受了些小伤,但相比皮肉之伤,你应当明白如今最要紧的是什么。”
闻听倭寇进犯,杜绾不禁心中巨震,待到听说张越那时候正好在,而且还带着守城营力阻倭寇,即便镇定如她,双手也忍不住紧攥成拳。然而相比这些,张倬最后一句话方才是最让她悬心的。张越之前那些札记稿子都是经过她的润色,她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关键?
“爹的意思是,这次倭寇来袭,那些反对开海禁的人会趁机大做文章?”
“如今越儿写的全部条陈都誊抄了出来明发天下,谁都知道开海禁都是他的首尾。皇上乾纲独断无视所有反对,一力试行开海禁,别人却会认为皇上是受人蒙蔽,免不了把帐都算在越儿头上。因此,倘若这一次松江大捷传到北京,功劳要归于皇上派出大军出海捕倭,但背黑锅的自然就是他这个不遵祖制请废海禁的人!”
杜绾冰雪聪明,听了最初那些话就联想到了这些,面色数变之后便沉默了。她当然知道,若是按照皇帝爱屋及乌的性子,张越若是一步步慢慢谋升转,那自然是稳妥的。然而,当她端详着他那种专注的表情,当她看过那几篇分析得细致入微的文章,当她在书桌前听张越分析那可能出现的惨痛未来,那些明哲保身的念头就再也没有冒出来过。
此时,张倬没有去看杜绾的表情,而是自顾自地说:“没错,他确实已经没了退路。他如今要管的外头这一摊子,私商、市舶司、暗中支持的勋贵,还有如今盯上这条财路的商人,错综复杂,朝中的事情他没法顾及也无暇顾及。况且,皇上要看的是实效,不是虚言,只要皇上看重他一日,他能够立身持正做事谨慎,那就能站稳一日,但皇上毕竟年岁大了!如今开了海禁即便有功,但天子之后,便须看储君!”
这无疑是极其大逆不道的言语,不但珍珠面色发白,就连杜绾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于张倬这位公公,她从前知之极少,但此时却渐渐觉得他似乎已经有了打算,沉默片刻,她屈膝深深行了一礼:“相公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倘若有什么我能够做的,爹爹但请吩咐。”
尽管杜绾这个儿媳妇是嫡母顾氏一力决定的,也是张越自己认同的,但张倬一向敬重杜桢,当初就很希望儿子能和杜家结亲。此时见杜绾如是态度,他心中愈发满意。
“你如今是正五品宜人诰命,按制可以入宫。大约这几日之内,皇太子妃便会有召见,你最好能有个预备。”张倬下炕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越儿很投皇太孙的眼缘,但毕竟皇太子方才是储君。而皇太子妃素来严正,并不喜欢那些用新奇之言邀宠的人,其中关节你需好好把握。”
此时此刻,杜绾郑重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去问张倬这消息从何而来。她曾经听父亲杜桢提起过皇太子妃张氏,深知对方不但是皇帝信赖的儿媳,也是皇太子的得力壁柱,更是皇太孙敬重的嫡亲母亲。这样一个久经沧海的人物,绝不是轻易就能够糊弄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