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华和张越共事了这几个月,彼此早就是熟不拘礼,见他进来便站起身迎了上来。他先问了问张越今日的行程状况,旋即便低声道:“其实不是我找你,而是刘都帅有事。我陪着刘都帅坐了好一会儿,他可是半点话头不露,显然是特地来找你的。我那儿还有些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见这位知府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张越顿时暗叹其狡猾。这上门来找的总没有什么好事,更何况能让正二品都指挥使如此为难的,那简直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是难办的勾当。果然,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刘忠便重重叹了一口气,可下一个动作却让他吓了一跳。
那位堂堂二品都指挥使竟是站起身来,冲着他一躬到地!他愣了片刻便慌忙上前去扶,可哪里拗得过马背上驰骋了大半生的刘忠,竟是不折不扣受了一回礼。好容易刘忠直起腰来,张越连忙将他让下坐了,不解地问道:“刘都帅怎得忽然行此大礼,这岂不是折杀了我?”
“张越,论理我是该去孟家向孟家丫头赔礼的,可我也不想跑上门去给人家添麻烦,毕竟,青州之内还有锦衣卫在。你若是见着孟家丫头,就代我向她赔个不是。我这一辈子读过的书不多,但我还不曾做过这样的亏心事!孟老弟是下了锦衣卫诏狱,我在山东还算一个大人物,但在皇上面前却说不上话,其他也帮不上忙。”
刘忠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片,郑重其事地给了张越:“那天孟家搬家的情形我也听人说了,他们家两个小子进京的时候带了不少钱,孟家弟妹还在重病,大约金钱上是捉襟见肘。这儿是我存在青州一家金银铺的五百两银子,虽说不多,但我一向开销大,再加上家里有主妇管家,没多少体己。不过我那儿好歹还存着过年过节人家送的药材,若是你要用什么尽管上我那儿张口。”
见刘忠面露赧颜,想起这位都指挥使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而且此时能有此心更是难得,张越连忙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到地:“我代孟家谢过刘伯伯这份心意。”
“唉,我这份心意比起你算得了什么?”刘忠听张越又叫自己刘伯伯,便将张越扶了起来,在那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孟家遭了这样的大灾,你一个小小文官都能挺身而出,我比不上你。说起来我当初还不明白英国公为什么偏喜爱你这个本家侄儿,如今我算是明白了。该仗义时就仗义,好!总之一句话,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老刘!”
之前刘忠照应自己,多多少少是看张辅的面子,张越倒没有想到会因为这样一件事而真真真正得到这位老将的认可。虽说当初孟家搬出都司衙门的那会儿,他多多少少有些埋怨对方的意思,但如今那丝心结渐渐烟消云散。官当到都指挥使本就顾虑多,毕竟刘忠和孟贤那一丝同僚情分,其实还是因为张辅的缘故维系上的。
见张越笑吟吟地谢过,刘忠只觉心情大好,当下又摆出了长辈的架子提醒道:“你那天帮了孟家那么大的忙,都司衙门中有说你仗义的,但那些和孟老弟不对路的却是背地里非议多多,甚至还有人编排你过年时收汉王的那些节礼,指不定锦衣卫如今也知道了。你年纪小,虽说皇上未必因为这个怪罪你,但你以后要更注意些,毕竟暗箭难防……”
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这年头有几个人敢说这样的话?送走了刘忠,张越心中苦笑不已。正月初一那些富户送来的礼若是寻常的他也就收了,比如那银童子金箔之类的东西他全都设法退了回去,唯有汉王的礼物没法处置,如今还好好锁在库房里头,不过锦衣卫那边应当已经在皇帝面前报备了。如今朱棣还存着好印象的时候自然不打紧,以后就不好说了。
谁让这是专制的空气布满天空的大明?
凌华这会儿正在三堂旁边的东屋里用晚饭,瞧见张越熟络地掀帘进来,眼睛往自己炕桌上一扫,他顿时明白对方什么来路,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头添碗筷盛饭。因见张越二话不说就在炕上坐下,他便笑道:“你三天两头上我这屋里蹭饭,我那些禄米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怎么,刘都帅又和你说了什么糟心事,让你这般脸色?”
此时另有小丫头用鲜红漆丹盘捧上一个定窑白釉瓷托盏来,张越这一天跑下来本就是嗓子冒烟,再加上又陪刘忠说了这么一通话,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牛饮与否,掀开盖子先痛喝了一气茶,放下之后方才道:“刘都帅不是为了公事,只是说了一些私下里的话。只不过是听着心里头有所感,憋闷得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