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天,太平里却仿佛挂起了一股阴风,西街一座宅子和东街两座宅子的大门口都贴上了锦衣卫的封条,一下子有三位侍郎进了锦衣卫诏狱。虽说工部刑部礼部在六部之中向来以又苦又累又不讨好著称,可侍郎仍是正三品高官,如今说下狱就下狱,着实让人心悸。
于是,当有人看到张府门口的封条被撕去,更有人看到一个疑似张信的身影踏进了那座仿佛尘封了许久的宅邸时,整个太平里的住客顿时起了不少骚动。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造访是不可能了,各家的主人们只能派出下人在张府附近乱晃。
劫后余生的张府恰是一片冷冷清清。锦衣卫来封门的时候,家中虽留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奈何主人一个都不在,因此即便是查封不是抄家,仍少不得被人顺手牵羊带走了无数东西。查封之后固然是留了一个院子给人居住,却有不少耐不住性子的仆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到现在还安分守己在这家里等着主人归来的下人,竟是十停之中只剩下了三停。
此时此刻,某个白头苍苍的老管家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瞅着被张赳搀进门的张信,死死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跌跌撞撞冲了上来,双膝一软,干嚎了一声便把头重重碰在了地上:“老爷,都是小的没用,小的管不住那些个没良心的东西,小的辜负了老爷重托……”
跟在张信身侧的张越端详着那个嚎啕大哭的白发管家,心里忽地也是一酸。瞧见张信双肩微微颤抖,长叹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发现张赳僵立在那儿已经是痴了;看到那管家连连碰头之后,脑门上已经分不清是乌青还是泥土;他再也按捺不住,跨前一步将人从地上硬拽了起来。
良久,张信睁开眼睛,转而便缓步走上前去,冲着那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微微点了点头:“事出突然,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无需自责过甚。待会你带几个人把上房收拾出来,然后把人齐集到上房前头的院子,我有话吩咐。”
老管家连忙弯腰称是,旋即便一阵风似的跑了,那步伐之矫健根本看不出刚刚那拖泥带水的老态,竟是显得精神奕奕。
“这是高泉的堂叔,是咱们张家的世仆。别看他这白发苍苍的模样,却一向身子骨硬朗,也就是因为心中无主方才会是刚刚那个凄惶的样子。”张信看着张越笑了笑,随即甩开了搀扶着自己胳膊的张赳,脸上再没了初出北镇抚司的茫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平日有多少人应诺都是假的,遭遇大变时是否能有人留下才是真的。”
“越哥儿,你明白么?”
张越原本以为大伯父张信是在对张赳交待事情,此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顿时有些纳闷,但还是赶忙答应了。见张信扭头又对张超和张赳嘱咐了几句,却也是类似的训诫,他不觉更加奇怪了——难道大伯父在诏狱里头呆了一个多月,于是大彻大悟了?
这一路从仪门进入内仪门,沿路所见虽不是极其破败的景象,但家中遭遇大变,园丁之类跑的跑散的散,自然无心照管什么花草树木,再加上天气本就寒冷,因此不少地方便流露出无限萧瑟的气息。及至兄弟仨陪着张信来到了上房,看到那三三两两的桌椅家什,看到那四壁空空的情景,看到某些镶金嵌玉家什上留下的某些痕迹,谁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
众人都是先到英国公府用的饭,等到锦衣卫去除了四处封条方才来的这里。对比那边的富丽堂皇和这边的颓败,自然无不是心有戚戚然。
张信径直来到主位坐下,甫一落座,觉察到那原本该结结实实的太师椅微微一晃,他不禁晒然一笑,旋即正色道:“因我不慎,累得一家人前后奔走,更散尽家财无数,我张信实是张家罪人。两千两黄金可以买良田万顷,可以买姬人无数,可以买豪宅数座,可以让家中开销几年……如今却全都砸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张赳闻言极其不安,张口便叫道:“爹……”
然而,他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就对上了父亲冷冽的眼神,顿时吓得一瑟缩,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张越倒觉得张信这番感慨确实不是什么矫揉造作的假话,而是一个蹲了一个多月监狱人的肺腑之言,于是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伯父,我们兄弟三人来南京时,无论是祖母还是二伯父和我爹,都曾经对我们吩咐过,既然是一家人,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键时刻便得拧成一股绳。大伯父说两千两黄金可以买多少东西,但是在我们大伙儿看来,能让您平安无事地出来,那这些钱便是值得的。毕竟钱没了可以再积攒,可张家却不能没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