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态度依旧温和,但也很坚定:“不,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选择是一种特权。而即便真的选错了,人也该有重来的机会。”
安德雷深呼吸:“我不是来和你辩论道德哲学的,我……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年军成员也是人,我至今为止也遇到过很多通情达理的、甚至可以成为朋友的采访对象。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会努力设身处地,尽量公正地评判他们的说辞。但是,工作是一回事,私人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不希望他们的一份子进入我的生活,只是想象一下我就受不了。”
“你在这里遇到的绝大部分年轻女性都或多或少有参加少年军的经历。”
“我真的想和人谈恋爱了,我可以回去,那里有大把没有参加过少年军的好姑娘。”安德雷也觉得自己的辩驳站不住脚,烦躁地咂舌。
兰波没答话。
安德雷将冰冷的杯子贴在脸颊上降温,尽可能平复情绪,态度还是不太客气:“既然你的态度那么坚定,那种背景反正对你来说也无所谓,那我还能说什么?”
“不,”兰波自嘲,甚至称得上悲哀地弯唇,“我并非不在乎她的过去。”
“啊?”
“我知道如何对待前少年军成员才是正确的,原谅才是最正确的。正如你所说,一旦跨越了公私的界线,一切就乱套了。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我发现自己渐渐无法时刻遵循它。”兰波捏紧玻璃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嗓音也几近絮语,“当我不再以教导与被教导的关系看待她,越靠近她,我就反而越在意那些我一开始就全盘接受的东西。”
兰波闭了闭眼。
他无法吐露。他无法说出自己想要回应、想要触碰弥雅的时候,会被怎样冰冷可怖的抵触感击中。那每每令他动弹不得,无法给出她想要的反应和答案。抵触随即变质为自我厌恶。他感到羞愧。弥雅对他表露出的依赖和渴望越热切纯粹,越毫无保留,他就愈发憎恨自己无法言行如一。他当然无法向弥雅坦白自己在顾虑什么。事到如今,他不能突然告诉她,他到底还是在意她与杀死他妹妹的人穿过同样的黑色制服。从最开始,他就以不带成见的姿态出现,包容一切,原谅一切。
“我以为我原谅了,而去担任教官就是那最好的证明。”兰波低声笑起来,“可看来,我从没原谅过,只是不去恨,仅此而已。”
安德雷面上露出微妙的同情之色,似乎已经不再为兰波的固执恼火,但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宽容,带了直视异常之物的冷酷好奇心。他推出下一步:“而你也因此不能真的爱任何人。”
极致的宽容和博爱本就是超脱于凡人的存在才能完成的神迹。兰波以为自己做到了,却终究不能一以贯之;因为他变得想要偏袒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正因他被她叩开,原本被教官与学员身份粉饰平坦的沟壑才原形毕露。
于是,那些经由扭曲与摒弃拼凑起来的平衡终于破碎。
兰波单手撑住头,手肘不意带倒了杯子。
冒着酸性泡泡的洪水肆虐木制台面纵横如道路江河的纹路。
像自然施加的灾害席卷过境,裹挟走徒有其表的安稳,惊动水底蛰伏的怪物,一切开始失控,变得狂乱。
可那又是何其美丽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