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光坐在医院走廊上。
他坐立不安的来回走动,往来医护亲人调侃他都浑不在意,所有注意力都被手术室里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声吸引,害怕得手都在抖。
身边传来熟悉的轻笑声。
纪光转身,就看到搭档坐在一旁,眼带笑意的看自己。
“纪光,你不是自己受伤都不怕吗?前几天还捂着肠子追了污染物两里地,回去被医疗官骂得狗血淋头,连我都跟你一起受了波及。”
搭档轻笑:“连死都不怕,怎么你现在在发抖?”
纪光搓了搓头发,垂头丧气道:“那怎么能一样?”
“生孩子多遭罪啊,光是听我媳妇喊的……我都恨不得把她的疼转移到我身上,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疼,让我来吧。”
“不要让其他人受伤,把他们的伤痛都给我吧,我来替他们承担。”
搭档久久注视着纪光,轻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啊……”
纪光疑惑想问,手术室里却传出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他惊喜,顿时顾不得搭档,转头冲过去:“结束了吗?我媳妇怎么样了?媳妇,媳妇你还好吗媳妇!”
出来的护士惊讶,打趣道:“让你老婆在里面好好睡一觉吧,你喊得火星都能听见了。别人家总是先看孩子,怎么你也不问问孩子光找老婆了?”
纪光守在妻子身边,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是我生命的全部,从来不曾放弃过我,我怎么会不爱她?”
向日葵会寻找太阳的踪迹。他也一样。
“哪怕是那段时间,她也陪在我身边……”
纪光忽然愣了下。
哪段时间?
人生至暗,是,搭档死在他怀里,尸体渐渐冷下去。
可他刚刚,分明看到了他搭档啊?
就在他身边,还活得好好的,陪着他等待新生命将生。
纪光转头去找,却见搭档就站在自己身边,怀里抱着襁褓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哄这婴孩。
“你……”
纪光眼神迷蒙,后来却忽然发酸。无论如何也问不出那句话。
——你还活着吗?
搭档注视着怀里的婴孩,满眼的温柔:“真好,纪光,你找到了能陪着你的人。”
“在我离开后,你不是孤身一人。真好。”
纪光伸手去触碰,却只被搭档将襁褓塞进怀里。
“牧然是个好孩子。纪光啊,在保护其他人的时候,也记得保护好你的家人。”
搭档向他微笑,身形逐渐浅浅淡去。
牧然?
纪光看向婴孩。
这孩子不是才出生,还没来得及取名字……不对!
察觉异常的瞬间,意识骤然回归。
“!”
纪光一激灵,猛地睁开眼。
不等看清四周,他已经迅速起身,举枪,枪上膛。熟稔到千百次刻进骨子里的标准护卫姿势。
然后他才慢慢看清,自己身前的,不是什么医院,也没有妻子和搭档。
只是一片漆黑。
纪光还站在山间道路上,像夜半无人的郊区,借着微薄月光还能隐约看清远处村庄的轮廓,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狗吠。
似乎是他自己记错了时间经历,误以为在白日翻车的任务,实际上是在深夜。
除了他自己,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至于印象中的车队,满地尸骸,更是不见踪影。
这让纪光在疑虑的同时,却抱有一丝侥幸。
如果他刚刚看到的都是假的,“梦”里搭档和医院都不是真实存在,那会不会他之前看到的队员们的死亡,也是假的?
是污染使他产生的幻觉。
眼前的黑暗才是真实。
纪光尝试联系外界,但通讯失效,试着启用队内无线频道也失败。他跑向四周查看,但不见人影,哪怕是受伤的人。道路上没有枪弹孔痕或刹车摩擦痕迹,这里不曾有过打斗。
他在有些高兴的同时,也染上了更深的忧虑。
……纪牧然。
搭档在梦里提醒他,要注意保护纪牧然。
纪光在昏迷之前最后的印象,也定格在了自己抱住儿子时,满手濡湿的血液,以及一瞥之下的a09。
他深深皱眉。
不对。包裹应该都在运输车上,怎么会跑出来?
还有一地的实验尸骸也是。
它们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纪光心焦想要立刻确认包裹完好,但现在却无能为力。
——不论他向哪个方向奔跑,都跑不出这片沉沉黑夜。像是被单独隔绝在了这一方,不允许他回到原本的现实。
可突然间,纪光在看到路边护栏上挂着的带血校服时,眼瞳紧缩。
“纪牧然?纪牧然——!”
撕心裂肺。
纪牧然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像回到了孩童时期,他躺在家里的床上,夏日清晨的风从半掩着的门窗吹进来,穿堂而过,带来厨房里饭菜的香气,父亲与母亲压低的笑声。
遥远又清晰。
直到醒来时,纪牧然还是笑着的。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周围的不对劲。
黑暗和孤独,总是会诱发人类的负面情绪。
纪牧然躺在一片干草堆中,身边就是农田,数辆重型车翻倒在地,长达几十米的拖行摩擦痕迹摧毁了田埂,汽车零件散落,远处车辆还在燃烧中跃动着火光。
俨然一副惨烈的大型车祸现场。
纪牧然吃了一惊,连忙硬撑着爬起来,捂住疼痛腹部踉跄着向车祸现场的方向小跑去。
动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痛,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命,险些脚一崴摔倒在地。
但他还是咬牙坚持上前,扑向翻倒的车辆,急切的透过破碎污脏的车窗向车内看,担心会有人困在车里需要救助。
可不知怎的,车里竟然空无一人。
就连驾驶位上也空空如也。
安全带,碎玻璃,血液和衣服残角。
明明一切都在表明这里曾经有人存在,也没有砸破车窗推开车门逃生的迹象,可纪牧然找遍了每一辆车,却愣是没看到一个人影。好像这片农田里,只有他一个人守着出事的车队。
他父亲纪光也不知去向。
纪牧然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哭出来。
他记得很清楚,他是见到了父亲的。
他的父亲比母亲口中的还要高大俊朗,一身黑色制服,能为所有人撑起一片天。远比他想象里的,更像是他所向往的英雄,他为之努力接近的目标。
可是……在他满怀雀跃欣喜的期待中,出现在他眼前的父亲,一身是血,破损的制服下皮肉狰狞翻卷,半身被火光笼罩,笑容也被血色与火焰点燃。
父亲向他缓缓摆手,说:快走,牧然——快跑。
可纪牧然没有逃,反而跑向父亲,想要把父亲从危险中拉出来。
他是父亲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英雄。
所以他不会逃。
纪牧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间他就能看到了父亲和车队,但他记得,当他冲向父亲的时候,黑暗骤然降临。
只一瞬间,天空漆黑。
他只来得及抱住父亲护住要害。
然后再醒来,就是在这片农田里了,车队倾倒,火光浓烟。他强忍着疼翻遍了每一辆车,都没有看到一个人。
“救我……”
忽然间,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纪牧然一惊,连忙回头。
那辆被保护在车队最中央的运输车也已经侧翻,长达几十米的车厢摔断凹陷,从缝隙里隐隐露出了车厢内一角,一截手臂落出来。
有人!
纪牧然赶紧转身跑去,跪倒在地查看那人情况。
是个小少年。
看着比他还要小一些,但格外瘦弱,根根分明的肋骨,透过单薄衣物清晰可见。
纪牧然伸手去抱时,还以为自己抱住了一张纸。
他暗自吃了一惊。
小少年却抓住了他的手臂:“救我………”
像幼猫叫声。
纪牧然连忙回神,被小少年的瘦弱和伤势所惊到,赶紧动手想要把他从车里抱出来。
但这一动,他才发现,小少年的双腿竟然被绑住了,卡死在车厢断裂的缝隙里拽不出来。
“你别怕,我马上就把你救出来。”
纪牧然脱下校服披在小少年身上,毫不在乎形象的跪地向车厢里探头查看,伸手去掰厚厚的合金厢壁,手掌划了口子也浑不在意,咬牙用尽全力想要将小少年解救出来。
可在纪牧然背后、他看不到的角度,小少年的脆弱荡然无存,大睁着一双眼睛,冰冷无神。
而纪牧然,他顺着缝隙爬进去后一抬头,猛地屏息在当场,瞪大了眼睛。
……地狱。
整个翻倒的车厢里,数不清的尸骸七零八落,被倒塌下来的箱子压在下面,断肢随处可见。
而在纵深的车厢尽头,还能隐约看到几个摞起来的箱子,正砰砰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猛烈撞击,试图逃脱。
“你要救它们吗?”
身后忽然响起平静的询问。
纪牧然听到那车厢最深处,像是有无数道声音在呼唤他。
救我!
求求你,放我们出去……
来人啊,我还活着,救我,快带我离开!
一声声泣血绝望。
那些声音交叠混杂,像缠绕在一起的长蛇,分不清谁是谁,吵得纪牧然头疼欲裂。
他眼前恍惚出现了画面。
有人从笼子里向外伸出满是针孔的手臂,渴望的眼神看向笼子外,似乎期冀着谁能拉住他的手,将他从笼子里带走。可那人身后却出现数道看不清的白大褂,将他硬生生重新关回了笼子。
有人挣扎着冲破围栏,仓惶外逃。可身后忽然响起枪击砰砰声,血液在他身上白色手术服晕染开来,他死不瞑目的倒向地面。
痛苦,哀求,挣扎,哭泣,无数从栏杆后面伸出来抓挠的手臂,手术台上怒吼挣扎的脸在无影灯下白惨惨骇人……
一幕幕飞快从纪牧然眼前闪现。
像从地狱伸出来的手,拽住他,将他拽向属于他们的深渊。
纪牧然眉头紧皱,神情痛苦,好像在挣扎着想脱离深渊重回人间,可那股力量始终拽住他不放,让他难以挣开。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纤细冰冷的手掌忽然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瞬间,所有的哀嚎哭泣和眼前闪现的奇诡画面,全都消失不见。
纪牧然猛地挣脱,一身燥热虚汗无法回神。
他转身,就看到那小少年静静注视着他。
问:“你要救它们吗?你要救我吗?”
小少年的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平静,好像对他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
他只是轻声问:“你会带我走吗?”
没有期待。
纪牧然看着这样的小少年,忽然有种感同身受的难过。
仿佛他不是在爱他的母亲与和蔼的邻里眼前长大,而是被关在狭小笼子里,暗无天日的绝望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