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尸体本身,还有血液,碎肉,腐烂后渗入土壤地底的粘液……所有的一切,都被挖地三尺带走,不留下一点痕迹,彻底的“干净”。
余荼抬头,看向天空。
飘荡的硕大人头仍旧在缓慢膨胀中,一点,一点,温水煮青蛙一般悄无声息的胀大体积,甚至已经从上方压迫到了百米古树,还能听得到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木屑树叶扑簌簌落下。
单看人头如此活跃的模样,似乎它并没有被黑洞影响,不知去向的祈行夜好像并没有产生作用。
但是,人头在腐烂。
像发霉的面包,青绿斑点生长在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逐渐腐蚀整体,吞没面包,青绿长毛覆盖面包表面,稍微碰一碰就会掉落残渣。
暗色斑点在人头上迅速蔓延,从难以察觉到肉眼可见,似乎只是一瞬间门。
余荼眼睁睁的看到刚刚还庞大到不可比拟的巨物,竟然转眼间门就开始分崩离析,一块块腐肉沾染着血水粘液从天空坠落,像是暴风席卷海面后降落的一场鱼雨,将从大地与海洋拿走的,重新归还大地。
人头,耳朵,手指,心肺器官……无数碎肢残骸噼哩噗噜从天空降落,高空赋予它们重力的沉重,砸断树枝,压弯灌木,在土地上砸出小坑。
余荼迅速抬手拔刀,扬手将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刀身嗡鸣,刀光快得只能看得见残影,将所有落向她和阿泰的尸块碎肉,全都在半空中就绞碎打飞,避免了被这场血雨砸中。
污染源像是一边掠夺力量被滋养而扩大,一边却又被重伤而腐烂脱离,一进一出极致拉扯,那张丑陋僵硬的巨脸上五官因疼痛而扭曲,发出刺耳哀嚎。
地动山摇。
余荼深深皱眉。
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只有——黑洞。或者说,祈行夜。
“黑洞,为什么会出现?”
余荼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阿泰:“是祈行夜对吗?”
她的目光极具压迫力,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将阿泰吞没。
这位手上沾染鲜血,于无人所知的黑暗中斩杀过数不清敌人的队长,她本身,就是最锋利的那柄尖刀,远非常人可以抵御的恐怖存在。
即便是阿泰,也一时冷汗津津后背发凉,恐惧在心脏蔓延。
与死亡为伍的降头师,在这个昏暗无光的夜晚,看见了死亡本身。
阿泰长久沉默,然后,他嘶哑着声音问:“你是,祈行夜的朋友?”
余荼挑眉:“我个人并不支持,这样简单定义我和祈行夜之间门的关系。”
3队没有朋友。
只有敌人,和潜在的敌人。
所有会危害到调查局,加重污染的存在,都会由他们来肃清。
不论那些人之前是否是调查局的“伙伴”,甚至本身就是调查局一员。
阿泰久久注视着余荼,不发一言。
他的眼神在明晃晃的告诉余荼:除非你是祈行夜的朋友,否则,就算是杀了我,也别想从我这拿走一句话。
余荼无奈,只会点点头:“我是祈行夜的朋友。”
——最起码在祈行夜背叛调查局之前,她都会是。
阿泰这才开口:“向我承诺,你不会将此事告诉其他人,也不会以此对祈行夜不利。”
在余荼回答之前,他淡淡补充道:“女士,注意你面前之人的身份。你或许可以杀了我,你可以轻松胜过我。但是。”
他抬头,一双阴郁狠戾的眼珠,蛇一样冰冷的死死盯住余荼。
“你记住,你在承诺的,是一个黑衣降头师。”
世界上最为记仇,并且善于复仇和诅咒的一个群体。
阿泰嘶声如毒蛇吐信:“向我发誓,你不会用我向你透露的任何消息,伤害祈行夜。”
余荼平静注视阿泰良久,郑重点头:“此时此刻,你可以信任我。”
阿泰似乎是在评估余荼此言的真实性,半晌,他才开口,将自己所看到的祈行夜,向余荼说出。
包括祈行夜对那些污染物的压制,震慑,以及最关键的——那黑洞,既是祈行夜。
余荼眉头紧皱,心情复杂。
她很清楚祈行夜无法被污染的特殊体质。
从商南明最初对祈行夜的庇护,像老鹰护崽一般紧紧盯着所有试图靠近或中伤祈行夜的人,包括商南明对祈行夜那种,她从未在商南明身上看到过的重视程度……
种种一切,都让她在猜测揣度祈行夜的重要程度,怀疑是否祈行夜在进入调查局之前,就与污染有关。
为此,她翻阅了调查局内外所有能找到的,与祈行夜有关的资料。
甚至亲自走访了一趟山南地区,按照祈行夜入学京城大学时填写的原始地址,找到了他在官方登记的住址与家庭背景。
但是很遗憾,祈行夜所登记的,是他在法律上的监护人,他的一位叔叔。
这位叔叔唯一所知道的,只有祈行夜少年时的那场车祸带走了他的父母,他则在祈行夜的父母双亡后,成为了他的监护人。
不过,祈行夜只在他家待过短短不到一年,很快就因为婶婶的刻薄对待而离开。
叔叔本想要去把还是个小少年的祈行夜找回来,但是婶婶不同意,喊着自己家里也不富裕凭什么要多供一张嘴吃饭,咒骂他的无能和贫穷无法拿到更多的工资,连自己家的孩子都快要吃不饱饭,凭什么要分给那野崽子一口饭,一口奶。
婶婶尖叫着打砸着家里的家具物品,上手与叔叔撕打在一起,他们家的胖儿子也尖叫说不让野崽子来分走他的可乐……
等几个小时之后,叔叔终于从满屋争吵哭泣中疲惫脱身,冲出门去找祈行夜时,那个小少年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落雪的冬季。
只剩下门外堆满积雪,昏黄路灯下空荡荡无人的寒冷街道。
叔叔也再没能找到祈行夜的踪迹。
他后来听说,祈行夜去了父母的其他亲戚那里,但那年月,很少有人家富裕愿意多养一张吃饭的嘴,很多亲戚都只是塞给那衣衫单薄的小少年一笔钱,就将他打发走了。
当余荼假装成社会新闻记者接近叔叔,向他询问起往事时,叔叔满脸愧疚,不安的搅动着手指。
叔叔说,没有人知道祈行夜究竟如何了,也没有人准确了解祈行夜的人生轨迹,所有亲戚和邻居朋友们,所知道的都只是些旧日破碎的片段。
有人说,祈行夜死了,死在冬日寒冷的路边。山南寒冷的冬日对流浪的猫狗和人,都极为不友好,总会有人在推开门扉的清晨,看到门外路边冻僵成冰雕的流浪汉或流浪猫。
他们说,那样一个小小少年,身无分文,又不了解社会,没有父母的庇护,怎么能听过冬季活下去呢?
也有人说,祈行夜是被人卖掉了,不知是卖去了哪里。或许是黑煤窑,或许是割了器官,尸体沉在某条河里……毕竟少年人健康的器官,总是值钱的。
也有离开过这座城市的邻居在茶余饭后,说起那个容貌漂亮得不似普通人的小少年,说自己在其他城市见到过他,他在读书上学,经营着生意风生水起,就连那附近的成年人都要经常去寻求他的意见,俨然是那一带的意见领袖,在人群中很有人缘和威望。
也听说过祈行夜似乎和某位大老板称兄道弟。
但消息传回来之后,很快,另外的新消息又变了,说祈行夜其实是和另外的老板领导关系非常好……
林林总总的消息,不知真假的夹杂。
叔叔在很长一段时间门内,都在努力关注着祈行夜的消息,想要知道他还活着,过得好。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缓解他的愧疚。
‘不论那孩子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只能确定一件事。’
叔叔告诉余荼:‘从车祸之后,那孩子就变了,和普通小孩完全不同,如果你看到过那孩子的眼睛,你会明白我现在说的是怎样的感受。那不是普通人,他脑子里的所思所想,也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龙困浅滩,终有一日将腾空九万里。’
寻常人面对比自己聪明些许的天才,会羡慕,会嫉妒,但他们终究还是认可那些天才是“人”的一员,是他们这个社会群体中的一部分。
但养过小祈行夜一段时日的叔叔,却很清楚,当他注视着祈行夜,即便那小少年在笑,即便对方比自己渺小瘦弱太多,似乎根本不是对手,但是,他在畏惧。
发自灵魂深处,如同在凝视深渊黑暗的恐惧。
叔叔苦笑着向余荼道,祈行夜总是有办法照顾好他自己,那孩子,是神的使者,是紫薇圣人,是老天爷借来观察人间门的一双眼睛。
余荼不信仰鬼神,也不认同叔叔说的绝大部分话,但她很认同一点。
——祈行夜,始终是威胁。
什么最危险?
不可知才最危险。
对于3队来说,从其成立以来,作为调查局的影子,他们秘密杀死过太多人,不论是敌人,叛徒,卧底,间门谍,有可能导致泄密的自己人甚至是妨碍计划的友方……
以人类存续为宗旨,他们无所不能。
却唯独找不出祈行夜完整的成长轨迹。
余荼问过祈行夜和他父母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几乎走遍了那座小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也趁着那些人出门时潜入他们家中,翻找所有可以指引真相的老照片,老记录。
但一无所获。
目前唯一可以溯源到的祈行夜老家,已知祈行夜待过最长的地方,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与京城或滨海这些一线国际大城市不同,那个平静的小城市,甚至至今都没有实现电子化,监控摄像更是少得可怜。
不论是动用电子技术,还是亲自走访,堂堂3队队长亲自出马,所能带回的唯一一条确认消息,竟然只是祈行夜的父母因车祸双亡。
……不。
就连这条信息,也无法被确认。
余荼在发现自己无法翻找出祈行夜的过往之后,立刻切换角度,从祈行夜父母身上入手,查看当年的车祸记录。
因为年代久远,当年的一切档案资料全部是纸质保管,经历过两次洪水和一次火灾之后,再加上档案所搬迁,到达年限废弃,重新整理……所能查到的资料,少得可怜。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祈行夜的父母,是在夜晚时的狭小居民区巷子里,醉酒的司机驾驶着车辆一头撞向围墙,硬生生将父母两人碾压在车轮和砖块之下。
而事发时,小祈行夜不过才七岁,正在家酣睡,出事后被吵闹声惊醒出门寻找父母,受刺激晕倒在了车祸不远处。
档案处的老警员,还向余荼这位从京城来的“档案科专员”感叹,说那小小少年,竟然亲眼看到了他父母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找到时就昏倒在草丛里,还是他们几个成年人将他抱了回来。
那之后,小少年被吓得断断续续烧了几个月,医生都差点以为他要挺不过来了。但他还是坚强的挺了过来。
说起祈行夜,那位老警员满眼怜悯疼惜,问余荼:你说,老天爷怎么就对这个孩子这么不公平,让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父母死亡,只是苦难的开始。
在丛林中失去父母庇护的小兽,很快就会死亡。
死于饥饿,疾病,寒冷,或是其他成年凶兽的狩猎,成为其他野兽的口粮。
老警员还记得小少年是这个小城市里从未有过的漂亮聪明,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夸一句,说他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
可惜,天妒英才,慧极必伤。
老警员以为祈行夜已经死亡,但乔装打扮去打探消息的余荼,却听得冷笑。
死亡?
祈老板在京城过的不知道多滋润,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他的朋友,没有他解决不了和摆不平的事。
那个一直对外宣称自己贫穷普通的私人侦探,却拥有着远比任何人都要恐怖的经商天赋。在还没有前往京城大学的时候,就已经赚到了一笔又一笔的钱。
还未成年的祈行夜,已经拥有了很多普通成年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的财富。
然后,又散尽财富。
所有的钱财,都被祈行夜送了出去。
他不在意物质。不论是房子,车子,奢侈品……寻常人有可能喜欢的一切,会虚荣的用来标榜自己过得好的所有物品,他统统不在意。
祈行夜要的,只是情报。是人,一个个被结交下的挚友。
这是余荼花费了数月,仔细的理顺了祈行夜所有可以追溯的账目和动向之后,得出的结论。
只是,她依旧不清楚,祈行夜花费了如此巨额的财富和所有时间门,一直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余荼无法从纸面和电子的档案资料中得到更多,对人群的调查也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于是,她想到了要去找祈行夜双亡父母的尸骨。
她去了墓地,挖开坟墓,想要验尸。
可坟墓里埋的,却是另外的人。
守墓大爷说,将近一十年前,这里迈着的确实是一对夫妻的两口棺材。但是后来,所有墓地都规整变成了私有化,没有人来为这对夫妻交钱续费,所以新接管墓地的公司,就统一推平了这些没有交钱的坟墓,将墓地卖给了别的乖乖交钱的人。
余荼问他,以前的尸体都去哪了?
守墓大爷耸耸肩,说好一点的棺材都拿走重新粉刷,当新的重新迈出去了,差的棺材劈了卖柴烧,至于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