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也长高了,身体挺拔,长身玉立,也只是比人高马大的罗德尼乔低了半头而已,他现在比他爹还高。

季鹤卿垂着眼睛,几乎是鼓起全部勇气,才抬眼向爷爷的方向看去,先是为爷爷眼中的怀念而模糊了视野,接着亲眼目睹这双眼睛慢慢蜕变成一双政治家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全然看不到祖孙久别重逢的温情脉脉,这是一双属于政客的眼睛,在冷静评估分析审视着一位敌人的分量。

这让他心神大震,如遭重击。

乐景同样注意到了季淮璋的审视目光,他微微偏头看向身侧的季鹤卿,不出意料察觉到了他僵硬的站姿。

他在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正在和主人寒暄的白珍妮没有注意到祖孙俩的互动,好心想把两个孩子引荐给罗德尼乔,侧了侧身子,招呼乐景和季鹤卿上前,“这是颜泽苍和季鹤卿,他们都是我和艾伦看着长大的孩子,您应该知道他们,前不久就是他们代表全体华人,把洛杉矶政府和警察局告上了法庭。”

乐景拉了拉季鹤卿的袖子,示意他回神,然后首先站了出来,露出标准的社交笑容,“您可以叫我颜,我在哈佛经常听到您的大名,如今总算能见到您了。”

罗德尼乔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体微微发福,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笑道:“我也对你是久仰大名,一直很想交你这个朋友,艾伦和白珍妮都是我的朋友,你既然也是他们的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

此时他的心里也有点惊讶,他原本只是随手邀请了这个东方少年,其实心里并没有对他如何看重。但是他没想到颜竟然还有这么强势的人脉关系,看来他要重新修改对他的看法了。

所以他一扫刚才的冷淡,和乐景热情攀谈了一会儿,在艾伦夫妇面前做足了和蔼长辈姿态。

宴会里客人这么多,罗德尼乔不可能一直和他们寒暄,所以没过多久,他就礼貌辞别了他们,走到门口热情招呼其他重要客人了。

在乐景和罗德尼乔寒暄期间,季鹤卿从始至终都很沉默,宛如一个安静的雕塑,面无表情,眸光暗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季淮璋则早已收回了看向这里的目光,在无人敌角落里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白珍妮担忧的目光在这对祖孙俩之间徘徊,在乐景耳边轻声问道:“阿卿看起来很不好。要不,你们先提前离开这里吧。”

乐景摇了摇头,理智说道:“他总要面对,不可能逃一辈子。”

他拉着季鹤卿的袖子,径直向季淮璋走去。

头戴顶戴,身穿深蓝色官袍,留着大辫子的季淮璋在香衣鬓影的宴会里是一个不择不扣的异类,他的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绅士淑女们在一旁,异样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隐晦的窃窃私语连绵不绝。

季淮璋表情镇定平静,不见丝毫尴尬,坦然自若。

乐景莫名想起来香港电影里的清朝僵尸,也是和此时的季淮璋那样……落后迂腐,和世代格格不入。

“好久不见了,季大人。”乐景率先开口打招呼道:“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遇见您,您近来身体可好?”

季淮璋收回钉在季鹤卿身上的冰冷目光,不咸不淡回答了乐景的问题,“老夫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们好厉害的手段,是老夫小看你们了。”

季鹤卿终于抬起头,僵硬肩膀突然卸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勇敢的看向季淮璋的脸:“我们应该有个共识,家丑不可外扬,不能在这里闹起来让洋人看了笑话。”

季淮璋冷笑一声,看向季鹤卿的目光锐利刺骨,“我还当你没脸没皮,什么都不在乎了,原来还是知道一点礼义廉耻的,还算有点人样。”不过他倒是没有反驳季鹤卿的话。

他就算想清理门户,也要关上门来清理。他和季鹤卿都是清国人,他们的一言一举都代表着清国的颜面,私下里不和无所谓,但是如果在洋人面前闹起来,可就太有失体统了。

季鹤卿脸色泛白,目光微微瑟缩,显然被季淮璋的话给刺伤了。

因为人只在亲近的人面前卸下铠甲,露出软肋,季淮璋随意的一句话对他就是伤心痛肺的打击。

乐景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愧疚来。如果不是他,季鹤卿又怎么会踏上了一条众叛亲离的道路?

如果没有他,他现在依旧是季家大少爷,上有爷奶爹娘疼宠,下有兄弟友爱,他可以呆在家里怀抱虚无缥缈的侠客梦,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官n代。

他本可不必背井离乡,背叛阶级,众叛亲离,不必为了替后来人开路而身先士卒披荆斩棘呕心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