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里说,天圆地方。
谢嘉琅将圆圈阐释成天象、天道,书中每篇段落前有一个圈,可以看成是圣人之言都合乎天道。
于是,书中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圈都有了含义。
他对出了冯老先生的怪题。
陈教谕等人面露赞赏,微笑点头。
只有冯老先生仍然沉着脸,冷哼一声,摆摆手:“去吧。”
谢嘉琅行礼,退出去。
他是最后一个被叫到的学生。
等仆役合上门,陈教谕看向冯老先生:“先生……”
冯老先生冷冷地瞥他一眼,道:“既然要由我这个老头子来做这个决定,那就听老头子的。”
众人无言以对。
长廊前人影晃动,得甲等的学生们站在一起说话,每人脸上都是洋溢的喜气。
谢嘉文也站在其中,看谢嘉琅走出来,笑道:“长兄出来了,我们是同乡,以后大家同去州学,一定要互相照应。”
大家点头说理应如此。
谢嘉琅神情淡然。
谢嘉文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小声问:“长兄,你答完题后,陈教谕有没有和你说去州学的事,要你准备行囊?”
谢嘉琅摇头。
谢嘉文脸色微变,转头和其他人交换眼神。
陈教谕没提,那就是说,选拔去州学的学生没有谢嘉琅,要么是学官们没选他,要么是方才他的表现没得到冯老先生认可。
谢嘉文尴尬得脸通红。
谢嘉琅面不改色,朝他们道:“恭喜诸位。”
几人干笑,目送他回学舍。
一人疑惑道:“令兄既然被叫来,肯定也是甲等,为什么去州学的名单没有他?”
谢嘉文摇摇头。
其实谢嘉琅没被选上的原因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好提罢了。
因为怪疾。
到底不关己事,几人感叹一句,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们被县学举荐去州学,个个激动振奋,已经叫仆从赶夜路回府报喜去了。
谢嘉文回到房里,也命伴当回府报喜。
伴当满面堆笑,“恭喜郎君,贺喜郎君!郎君高才,老夫人、郎君和娘子知道,一定欢喜!”
学生中有两个谢家子弟,这次选拔陈教谕让谢二爷回避了。
谢嘉文喜不自胜,想起刚才谢嘉琅在众人同情的注视中转身离开的背影,心底隐隐浮起一丝得意。
他和谢嘉琅一样的年纪,谢嘉琅天生怪疾,而他身体健康,才思敏捷,从小受长辈疼爱。谢嘉琅只占了长孙名头,但从不出去见客人,他在老夫人膝下长大,次次宴会和祭祀以长孙身份站在前列,是众人眼中实际的谢家长孙。
谢嘉文从小受人瞩目,没把谢嘉琅放在眼里,可是长大后,谢嘉琅在县学越来越出色,他感受到了压力。
谢家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家中祭祀还是以谢嘉文为长孙,世交好友也从不提起谢嘉琅,二夫人总说谢嘉琅能去县学就是走到头了……
谢嘉文不这么认为,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赶不上谢嘉琅了。
然而这次选拔,谢嘉琅输了。
阿娘说得对,长兄只是运气好而已,谢家最有出息的子弟,终究是自己。
谢嘉文的欢喜压抑不住。
很快,谢嘉文几人被举荐去州学的消息传遍学舍。
几家欢喜几家愁。
青阳很失望,连找几个人打听,确定谢嘉琅没被选上,肩膀一垮,垂头丧气地回房。
窗前灯火朦胧。
谢嘉琅回房后继续看书,面色一如平时,严肃而专注,没有表情。
“郎君,您明明得了甲等!”
青阳快要气哭了,他服侍谢嘉琅,比别人更清楚谢嘉琅有多刻苦,谢嘉琅没得甲等就算了,明明得了甲等,也答出了先生的问题,却没资格去州学,他不服气!
谢嘉琅低着头,手指翻动书页,道:“天不早了,你去睡吧。”
语气平淡,既无怨愤,也无伤悲。
他天生疾病,在漠视嫌恶中长大,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同样的目标,别人走几步就能达到,他得绕很多圈。
那他就一步一步走过去。
别院。
谢蝉回屋,谢六爷还没回来。
她去里间换下男装,正梳着头发,院门一阵响动,谢六爷回了。
谢蝉散着头发迎出来,谢六爷满身酒气,走一步路晃三下,他生得胖,两个人都搀扶不住他。
“去盛碗醒酒汤来。”
几个人合力把谢六爷抬到榻上,谢蝉喂他喝醒酒汤,抓一块酸梅要他含着。
酸梅奇酸无比,谢六爷清醒了点,抹一把脸,揉着眉心,“团团回来了?”
谢蝉应一声,叫仆妇打来热水,为谢六爷脱下靴子和袜子,把他那双难闻的大脚搬起来放进木桶里泡着,爬到榻上,跪坐在他身后,帮他揉肩膀。
“爹爹辛苦了。”
最近谢家布铺的生意不太顺利,谢蝉常常看账本,发现铺子积压了一批布,账上的钱周转不过来,谢六爷才不得不天天出去催收一些陈年旧账。
浮肿的腿在热水里一泡,谢六爷顿时觉得松快不少,笑道:“还是团团疼爹爹。”
“那是!”谢蝉笑着捶他肩膀,“阿爹,灶下砂锅里炖了你喜欢的酸萝卜鱼头汤,你要不要喝点?”
谢六爷今天一天都在应酬、求爹告娘,酒喝得多,饭没吃多少,泡着脚,人缓过劲来,点头,“先盛一碗。”
鱼汤、咸菜和饭送上来,谢六爷抓起碗准备直接倒汤泡饭吃,谢蝉按住他的手,“阿爹,慢些吃。”
谢六爷成天在外忙活,怕耽搁时间,吃得随便、吃得匆忙,有时候顿顿咸菜馒头,对身体不好。
女儿跪坐在小案旁,乌黑头发披散,白皙小脸紧绷,一本正经地关心自己,谢六爷满心柔软,乐都乐饱了,笑着应道:“好好好,听我们家团团的!”
他慢慢吃饭。
谢蝉坐在一旁摆弄风筝,在燕子尾巴上绑几串缀小铃铛的穗子,风筝放出去能发出清脆的铃音,很好听。
“今天去看大郎和二郎了?他们怎么样啊?”
“长兄和二哥都很用功……我今天和长兄去城南了……”
谢六爷眉头一皱。
小娘子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有些不合适。
谢蝉忙辩解道:“我穿着男装去的,长兄原先不肯,我非要去,长兄只好带上我……阿爹你看,风筝是长兄买给我的……”
谢六爷没生气,温和地道:“团团,你现在年纪小,不要紧,以后大了,就不能这样了,你看看你三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谢丽华定亲之后一个外男都不见,连从小一起玩的表兄弟来做客都避开,二夫人很得意,觉得女儿是江州最贤良淑德的小娘子。
说起这个话题谢蝉就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