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黯黑天穹间一轮明月。
月色下,皇城高低错落的青色琉璃瓦泛着冷峻的光,崇楼高举,殿宇轩昂。大殿中,一场宴会正在举行,笙歌聒地,鼓乐喧天。
谢蝉头戴花冠,身穿缺胯圆领袍,一身宫女装束,低着头,沿着石阶走上去,手心冰凉,冷汗直下。
教坊女伎翩翩起舞,席间觥筹交错。
她以前未亲临这样的场面,心中紧张,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席位间,找到自己的目标,走过去。
男人正搂着一个侍酒宫女调笑,两人眉来眼去,两张嘴都要黏在一起了。
谢蝉早听说过男人风流浪荡,见他身边有生人,不敢靠近。
站了半天,侍酒宫女依依不舍地离开,男人笑着目送她,忽然扭过头,一双含情凤眼打量谢蝉,笑问:“席间这么多人,女史一直在看我,莫不是见本公子风流倜傥,心生爱慕?”
谢蝉走过去。
男人伸手拉她,手指勾起,轻轻挠她手心。
谢蝉忍着没有挣扎,落座,借着为男人斟酒的动作,低语:“张大人,我是八皇子妃。”
男人一愣。
谢蝉抬起脸,摇曳灯火下一张肤光胜雪的脸,杏眸乌黑,“我是八皇子妃,李恒的妻子,谢家十九娘。崔相爷被贬的消息是张大人亲口告诉殿下的,张大人对他说了一个字,忍。”
张鸿睁大眼睛,吓得酒意全飞,飞快松开她的手,啪的一下坐直了。
比铜尺还直。
“惊扰张大人了。”谢蝉低下头,“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大人见谅。”
张鸿镇定下来,端起酒盏,脸上恢复轻佻表情,凤眼飞快环视一圈,注意周围人的动静。
谢蝉低语:“张大人,殿下伤口化脓,烧热不退,太监拿来的药都是些腐朽的陈年渣滓,没有效用,张大人是殿下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张鸿神色微变,没有片刻犹豫,点头应承:“我会想办法。”
谢蝉心里长舒一口气,“多谢。”
她起身准备走,张鸿拉住她的袖子,“殿下,别动,邓松儿过来了,他是殿中省总管,主持殿下的婚仪,应该见过你。”
邓松儿正是把谢蝉送进李恒院子的人。
谢蝉的心提起来,僵住不动。
邓松儿过来了。
谢蝉心脏怦怦狂跳,一动不动,张鸿朝她靠过来,举起酒盏,送到她唇边,做出劝酒姿态,帮她遮掩过去。
邓松儿突然站住不动,回头看谢蝉的方向。
谢蝉吓得一抖,低头喝下张鸿手上酒盏里的酒,太过惊慌,呛了一下。
她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手指狠狠掐自己的手心。
张鸿垂眼看着她。
邓松儿几步走过来,视线扫过张鸿和谢蝉,眼神疑惑。
张鸿抬眼,一手勾着谢蝉,一手朝邓松儿举杯致意。
邓松儿朝他笑笑,从他们身边经过,在他们旁边一个席位坐下,和认识的人交谈。
谢蝉心里不停打鼓。
张鸿一杯接一杯喝酒,他一直虚搂着她,从她说出身份后,他的手始终隔着衣衫,没有碰她一下。
等邓松儿走远,谢蝉继续坐了一会儿,悄悄离去。
张鸿问她:“宫中规矩森严,殿下易服擅闯宫宴,若被人发现,圣人动怒,殿下只怕就红颜薄命了,不怕吗?”
谢蝉苦笑:“自然是怕的。”
她自小循规蹈矩,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那殿下还敢来?”
谢蝉低低地道:“可是再不想办法,郎君就要病死了。”
张鸿沉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阑珊灯火间。
谢家十九娘,一个没见过大阵仗的内宅女子,嫁给一个被圈禁的皇子,别人家小娘子新婚燕尔,她却得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在这处处杀机的深宫奔走。
陛下对八皇子太狠心,但是陛下给八皇子挑了一个好妻子。
江州。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春雨如丝如酥,花苞浸润,吐露芳华。
谢蝉梦见前世和张鸿的初遇。
她从梦中醒来,听窗外沙沙的雨声。
天下那么多姓张的人家,她没想到张夫人的丈夫手段了得,居然和张家连了宗,成了张鸿的远亲。
张鸿,世族子弟,从小入宫为八皇子李恒伴读,风流不羁,终日游荡。
李恒的母族崔氏是名闻天下的世家贵族,四朝天子,有九个宰相出自崔氏,其他宰相也几乎都是崔氏姻亲。他出身高贵,自小受宠,没有太子之名,早有太子之实,身边簇拥的名门子弟不知凡几。
其中张鸿整日不着调,并不算出色。
后来崔氏被隐忍多年的皇帝连根拔起,贵妃暴死,昔日鲜衣怒马的皇子跌入尘泥,任人践踏。
树倒猢狲散,从前讨好李恒的子弟恨不能多踩他几脚。
只有张鸿依然待李恒如从前,为他求情,请岭南的亲戚帮忙照顾崔氏族人,为此不惜和张家人闹翻。
谢蝉记得,皇帝驾崩的那一夜,宫中气氛诡谲,大臣来迎李恒,他换上丧服,出门前嘱咐她:“我这一去,不知是福是祸,你待在这里,就算有人说我死了,不要出去。张鸿就像我的亲手足,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他,除非他亲自来,任何人来找你,不要跟他走。”
踏出门槛后,他忽地补充一句:“包括我舅舅。”
那一夜,先后有几路人马来接谢蝉,大门被拍得震天响。她坐在屋中,担心李恒安危,心如擂鼓,不管谁来叩门,不管门外太监呼喊什么,始终不应。
后来门外有喊杀声,张鸿带着人冲进院子。
谢蝉看到他衣衫上有血迹,院门外一地尸首倒伏。
张鸿要她低头,“殿下,别看。”
他满头是汗,神情慌张恐惧,顾不得忌讳,紧紧攥住谢蝉的手,拉着她一路狂奔。
谢蝉能感觉到他整个人在发颤。
他很害怕。
那一刻,他仿佛重活了一次。
“娘娘。”他松开手,汗水淋漓的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后怕,退后几步,缓缓跪下,“陛下已在前殿登基,从今天起,您是皇后了。”
李恒登基的头一年,意气风发,日夜和张鸿讨论朝政。
朝堂上,张鸿支持李恒的每一道政令。
私底下,他是李恒最忠实的朋友。
他和李恒是自幼相伴的好兄弟,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知音,推心置腹、绝无猜疑的君臣。
那年,张家人触犯忌讳,李恒一笔一笔写下流放张家的诏书。
张鸿惊慌失措,跪于勤政殿内,成天嬉笑的浪荡公子,脸上两行清泪。
“陛下,我祖父年迈,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哆嗦着恳求,“求陛下开恩……”
李恒低头批阅奏章。
“三郎,朕是天子。”
“今天朕饶恕张家,明天是不是该饶恕齐家,吴家?”
一句沉稳冰冷的反问,把张鸿的所有哀求堵了回去。
张鸿抬起头,无助,失望。
李恒没有看他,冷声道:“若非感念你的功劳,张家是诛族死罪。”
张鸿看着他手指间那支朱笔,沉默良久,叩头,站起身,慢慢走出大殿,走进瓢泼大雨中。
“我曾以为,陛下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知己,原来是我想多了。”
“陛下是君,我是臣。”
“陛下不是臣的手足,不是臣的朋友,陛下是臣的君王。”
“臣张鸿,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他仰天大笑,仓皇离去。
李恒阖眸,挥手示意宫人关上殿门。
谢蝉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张鸿时,他两鬓星霜,容颜憔悴,脸上再无轻佻,唯有一片麻木,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李恒召见他,他一脸冷漠,君臣相对无言。
谢蝉进去送酒,想缓和他们之间的气氛,张鸿遽然抬头,两道死寂空洞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皇后娘娘,有件事我一直瞒着您,您想知道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李恒勃然变色,身影暴起,一把扯过她按在身前,手掌罩住她的耳朵。
“堵上他的嘴,拖出去!”
侍卫把张鸿拖出大殿,他面容扭曲,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谢蝉,对着她大喊。侍卫七手八脚,用麻布堵住他的嘴。
谢蝉被李恒紧紧圈在怀里按着,耳朵嗡嗡一片,什么都没听见。
李恒在发抖,全身都抖得厉害。
谢蝉轻轻推开他,发现他脸上血色全部褪尽,素来喜怒无形的人,眉宇间竟透出些慌乱。
“阿郎,张鸿想对我说什么?”她问。
李恒转身,发颤的手指藏进袖子里,“一些污言秽语罢了,别听他胡说。”
后来,那天在殿中侍奉的宫人全都不见了。
谢蝉和张鸿相识一场,派人找到他,劝他想开点。
张鸿那时已经冷静下来,没有对她的人吐露什么。
李恒连夜下令,不许张鸿踏入宫门一步,也不许谢蝉再和他有任何往来。
不过最后,谢蝉还是知道了张鸿隐瞒她的事。
直到谢蝉死后,张鸿才获准进宫。
他出现在勤政殿,李恒拔剑要杀他,宫人慌忙上去拦着,他取出一柄弯刀:“皇后曾说,我这一生若荒废了,未免可惜,不如带上这把刀,奔赴疆场,去实现少年时的志向。”
谢蝉知道李恒终有一天会杀张鸿,生前赠给他宝刀,希望能保他一命。
李恒放张鸿走了。
张鸿匹马远赴北疆,领兵守卫河山,与回鹘对峙,建功立业,驰骋沙场,一生再未回过中原。
窗外雨声绵密。
小谢蝉披衣起身,点亮烛火,翻出自己的小账本,拿起算盘算账。
她吃穿花用都在府里,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这几年攒了一些私房钱。
谢蝉习惯一边数钱一边思考,钱让她觉得心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