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

赘婿 愤怒的香蕉 4494 字 2022-11-13

周元璞抱着孩子,不知不觉间,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前方。视野的两方都有肃杀的声音在响。

周元璞的脑袋稍微的清醒过来。

“放了我的孩子——”

他举起了四岁的儿子,在两军阵前用尽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无数人都在哭喊,他的声音旋即被淹没下去。

不久之后,四岁的孩子在拥挤与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蓦忽而过的短暂时日里,人生的遭遇,相隔天与地的距离。十月二十五黄明县战争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曾经以周元璞为顶梁柱的整个家族已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点到即止,也没有对妇孺的优待。

这是剑阁附近成千上万家庭、人众经历的缩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这场经历也将彻底改变他们的一生。

然而,再巨大的愤怒都不会在眼前的战场中激起半点波澜。夹杂着天南海北无数家庭利益、倾向、意志的人们,正在这片天空下对冲。

武朝建朔最后一年的那个冬天,爆发于西南群山之间、决定整个天下走势的那一场大战,既像是为一个持续两百余年的大帝国唱响的挽歌,又像是一个新的时代在孕育于爆发间铺陈的声响。它犹如大河远来,汹涌澎湃,却又稳重厚实。

人们知道,所有的积累与沉默,都将在这里被揭开。

为了这一场战役,女真人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随着完颜宗翰命令的下达,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开拨前行。此时,第一批的工兵队已经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锐为主力的先锋部队也已经在途中占好了关键的位置。

从剑阁至黄明县城、至雨水溪两条道路各有五十余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山道过去仅仅负担着商队通行的责任,在数十万大军的体量下立刻就显得脆弱不堪。

仅仅是在军队正式拔营后的第三天,由拔离速、讹里里率领的前锋部队就各自抵达了预定交战位置,开始选地扎营。而无数的军队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间蔓延成长龙,冬日山间阴冷,原本还算结实的山道不久之后就变得泥泞不堪,但韩企先、高庆裔等将领也早已为这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工兵队与归附较好的汉军精锐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实地基,在数十里山道延伸往前的一些较为开阔的节点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里集、苍火驿、黄头岩等地——女真部队扎下军营,随后便驱使汉军部队砍伐树木、平整地面、设置关卡。

即便华夏军真的凶悍勇毅,前线一时不胜,这一个个关键节点上由精锐组成的关卡,也足以挡住素质不高的仓惶后撤的军队,避免出现倒卷珠帘式的大败。而在这些节点的支撑下,后方一些相对精锐的汉军便能够被推向前方,发挥出他们能够发挥的力量。

女真开国二十余年,完颜宗翰曾经无数次的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他下方的将领也早已习惯豁出性命一波猛攻,对面如潮水般溃退的景象。在实际作战中摆出如此沉稳的态度,在宗翰来说或许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考虑到娄室、辞不失的遭遇,女真军中倒也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到多余。

山中作战,一时间能够摆开的兵力并不多,华夏军在山中几处关键节点的加塞,使他们在短时间内不会遇上悬殊兵力的碾压,然而只要保持通路不会出现大问题,女真精锐兵力一波一波地上,这是整个天下都不会有人扛得住的凶猛攻势——至少在眼下,这一想法还是全天下的共识。

车辚辚马萧萧,士兵的身影如蚁群般在山麓间延伸,各种各样的军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热气球不时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间或有海东青飞旋。以十万计数的军队犹如灌入窄道的洪水,只要突破前方的加塞点,他们的前方,便会是一马平川。

又或者,至少是胜利的一半。

十月底,正面战场上的第一波试探,出现在东路战线上的黄明县城出山口。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黄明县城、雨水溪对峙线朝剑阁方向延伸的崎岖山岭中,复杂无比的斥候战,就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升级了。

古往今来,无论在哪只部队当中,能够担任斥候的,都是军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与精锐。

放诸于现代军队意识尚未觉醒的时代里,这一道理极为浅显:吃饷卖命之人卑微、低贱,没有主观能动性的情况下,战场之上即便要驱使士兵前进,都得以极度严苛的军法约束,想要将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还能完成任务,这样的士兵,只能是军队中最为精锐的一批。

为将者的近身亲卫、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养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够随着战局的发展获得好处的人,才能够诞生这般主动作战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岁的邹虎便是原本武朝军队的斥候之一,手下领一支九人组成的斥候中队,卖命于武朝将领侯集麾下,一度也曾参与过襄樊防线的抵抗,后来侯集的军队触犯军法过多,在岳飞跟前收了不少气。他自称腹背受敌,压力极大,终于便投降了女真人。

邹虎对此并无意见。

他是山中猎户出身,幼时贫苦,但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练出了一番穿山过岭的本事。十余岁参军,他身体不错,也早见过血,于侯集军中被当成虎贲精锐培养。

侯集是性情传统的将军,练兵讲究一个凶性。认为没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阵杀敌?这十余年来,武朝的资源开始往军队倾斜,侯集这样的领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员的拥护,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张扬跋扈、欺凌乡人,并不是罕见的事情。邹虎的性子初时还算淳朴,在这样的环境下过了十余年,性情也早已变得凶残起来了。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本就弱肉强食,拿不起刀来的人,原本就该是被人欺凌的。

自己这些吃饷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头打仗,其他人躲在后头享福,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若还得不了好处,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锐,素来是在这样的声音中过日子的,到了一些摩擦、比试的环节上,他手下这帮凶残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挣下一些面子。这令他们变本加厉地坚定了信念。

到得后来,大军调拨襄樊防线,岳飞六亲不认地整肃军纪,侯集便成为了被针对的重点之一。襄樊大战本就激烈,前线压力不小,邹虎自认每次被派出去——虽然次数不多——都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后方还有人拖自己后腿。

再后来战局发展,襄樊周围各个营寨系数被拔,侯集于前线投降,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平日里再说起来,对于自己这帮人在前线卖命,朝廷重用岳飞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乱指挥的行径,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说这岳飞小儿多半是跟朝廷里那生性淫荡的长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与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朝廷如此昏聩,岂能不亡!

参与了女真部队,日子便好过得多了。从襄樊往剑阁的一路上,虽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镇都归了女真人搜刮,但作为侯集麾下的精锐斥候部队,许多时候大伙儿也总能捞到一些油水——而且几乎没有敌人。面对着女真老帅完颜宗翰的进军,襄樊防线溃败后,接下来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尔有敢抵抗的,实际上反抗也极为微弱。

男儿生于世上,这样子打仗,才显得爽利!

众人每日里说起,互相道这才是投了个好东家。侯集对于武朝没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贫苦,在山中也总受地主欺负,当兵之后便欺负别人,心中早已说服自己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数月之后,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说话时,又渐渐能说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辞来,例如武朝腐朽,灭亡乃天地定数,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轮转的定数,这次跟了大金,子孙后代便也有两三百年的福享——对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伙儿及时选边,立下功绩,将来在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