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忌的身上,倒是颇为温暖。一来他始终习武,身体比一般人要康健许多,二来父亲将他叫到了一辆车上,在赶路途中与他说了许多话,一来关心着他的武艺和识字进展,二来父亲与他说话的语气颇为温和,让十一岁的少年人心中也觉得暖暖的。
这些年来,宁毅的凶名虽然已经传遍天下,但面对着家人时的态度却并不强硬,他总是很温和,有时候还会跟孩子开几个玩笑。不过即便如此,宁忌等人与父亲的相处也算不得多,两年的失踪让家中的孩子早早地经历了一次父亲去世的悲伤,回来之后,多数时间宁毅也在繁忙的工作中度过了。于是这一天下午的车程,倒成了宁忌与父亲在几年期间最长的一次独处。
“去过成都了吗?”询问过武艺与识字后,宁毅笑着问起他来,宁忌便兴奋地点头:“破城之后,去过了一次……不过呆得不久。”
“很大吧?”
“嗯嗯,不过大哥说他还记得汴梁,汴梁更大。”
“他三岁就离开了,哪还记得住什么,他骗你的。”宁毅笑着说道,汴梁,于他而言也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如今大概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我们这次会在成都待上一段时间,到时候带着你们好好玩玩看看,你现在武艺也不错了,到时候帮忙看着几个弟弟妹妹。”
“嗯嗯。”宁忌又是连连点头:“……我们今后不住成都吗?”
“成都太大太繁荣,而且暂时靠在前面,不太适合将指挥点搬过去。”宁毅回答一句,宁忌不太理解,但也是点点头,宁毅看着他,想了想,随后笑道,“你想啊,我们刚刚打下来成都,前面又还是战场,怎么能将弟弟妹妹带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不说战场上的敌人,还有一些坏人,会藏在普通人当中,过来搞破坏的,又或者想把你啊、你的弟弟妹妹劫走的,想要防起来,是不是很难?”
宁忌如今也是见识过战场的人了,听父亲这样一说,一张脸开始变得严肃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宁毅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个年纪,就让你去到战场上,有没有怪我和你娘?”
宁忌抿着嘴严肃地摇头,他望着父亲,目光中的情绪有几分决然,也有着见证了那许多惨剧后的复杂和怜悯。宁毅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单手将他抱过来,目光望着窗外的铅青色。
“有些事情啊,说不得道理,女真的事情,我跟你们说过,你秦爷爷的事情,我也跟你们说过。咱们华夏军不想做孬种,得罪了很多人,你跟你的弟弟妹妹,也过不得太平日子。刺客会杀过来,我也藏不了你们一辈子,所以只能将你放上战场,让你去锻炼……”
“坏人杀过来,我杀了他们……”宁忌低声说道。
“也没有那么简单,战场上的敌人不见得可怕,堂堂正正,咱们华夏军谁都能打过。但总有些敌人,我们一眼看不出来,你红姨武艺那么高,也护不了所有人的周全,所以你想习武,也是一件好事。”
“我跟大哥也可以保护弟弟妹妹……”宁忌瓮声瓮气地说道。
“是啊。”宁毅顿了顿,过得片刻道:“既然你想当武林高手,过些天,给你个新任务。”
“嗯。”
“成都这边,冬天里不会打仗了,接下来会派军医队到周边村子里去看病施药。一场仗下来,很多人的生计会受到影响,要是下雪,生病的、冻死的穷苦人家比往年会更多,你跟着军医队里的师父,一道去看看,治病救人……”
宁毅顿了顿:“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习武也是这样,在比武场上练不出什么来,你四处走走转转,会遇上好人,也会遇上坏人,你多看看,多想想,将来就能知道坏人会怎么样藏在人群里。将来有一天,你跟你大哥,要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宁忌的头点得更加用力了,宁毅笑着道:“当然,这是过段时间的事情了,待会见到弟弟妹妹,咱们先去成都好好玩玩。很久没看到你了,雯雯啊、小霜小凝小珂她们,都好想你的,还有宁河的武艺,正在打基础,你去督促他一下……”
马车飞驰,父子俩一路闲聊,这一日尚未至傍晚,车队便到了新津以西的一处小营地,这营地依山傍河,周围人迹不多,檀儿、红提等人便带着雯雯等孩子在河边玩耍,中间亦有杜杀、方书常等人的几个孩子,一堆篝火已经熊熊地升起来,眼见宁忌的到来,性子热情的小宁珂已经大叫着扑了过来,途中吧唧摔了一跤,爬起来笑着继续扑,满脸都是泥。
周围一帮大人看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云竹已经拿着手绢跑了上去,宁毅看着河边跑在一起的孩子们,也是满脸的笑容,这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一切都显得柔软而温馨。
过得不久,已经开始思考和管事的宁曦过来,私下里向父亲询问宁忌随军医走动的事情。十一岁的小宁忌对敌人的理解恐怕还只在穷凶极恶上,宁曦懂的则更多一些。这些年来,针对父亲与自己这些亲人的刺杀行动一直都有,即便已经拿下成都,这次一家人过去游玩,实际上也有着相当大的安防风险,宁忌若随军医在外走动,一旦遇上有心的刺客,后果难言。
宁毅看着不远处河滩上玩耍的孩子们,沉默了片刻,随后拍拍宁曦的肩:“一个大夫搭一个学徒,再搭上两位军人护送,小二这边的安防,会交给你陈爷爷代为照管,你既然有心,去给你陈爷爷打个下手……你陈爷爷当年名震绿林,他的本领,你虚心学上一些,将来就非常够用了。”
宁毅口中的“陈爷爷”,便是在他身边负责了许久安防工作的陈驼子。先前他随着苏文方出山办事,龙其飞等人猝然发难时,陈驼子负伤逃回山中,如今伤势已渐愈,宁毅便打算将孩子的安危交给他,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两个孩子能随着他多学些本领。
宁曦得到这个安排,兴高采烈地点头去了。宁毅在河滩边坐下,叹了口气,如果可能,他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时代里,即便他们会一事无成、甚至于成为纨绔子弟的风险,那也比推着十一岁的小孩子上战场,让他去近距离地看着那些残尸断体好受。
然而与这种残酷对应的,并非是孩子会一事无成的这种温和的可能性。在与天下对弈的过程里,身边的这些亲人、孩子所面对的,是真实无比的死亡的威胁。十五岁、十一岁,乃至于年纪最小的宁霜与宁凝,忽然被敌人杀死、夭折的可能性,都是一般无二。
于是他闭上眼睛,轻声地叹息。然后起身,在篝火的光芒里去往河滩边,这一日与一帮孩子捕鱼、烧烤,玩了好一阵,待到夜幕降临下来,方书常过来通知他一件事情。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已经被带到了这里。
那是宋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