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复,看,薛伯伯。”王山月笑着将孩子送到了薛长功的怀中,稍微冲散了将军脸上的肃杀,过得一阵,他才看着城外的景象,说道:“小孩子在身边,也不总是坏事。今日城中宿老联名过来见我,问我这光武军攻下大名府,是否要守住大名府。言下之意是,守不住你就滚蛋,别来连累我们……我指了院子里在玩的小复给他们看,我孩子都带来了。武朝必会尽其所能,光复中原。”
对于大名府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两人有过无数次的推演和商议,在最坏的情况下,“光武军”钉死在大名府的可能,不是没有,但绝不像王山月说得这般笃定。薛长功摇了摇头。
“赶在开战前送走,难免有变数,早走早好。”
“那便是他的造化了。”王山月看看儿子,笑了笑,那笑容旋又敛去:“武朝积弱,即便要改,非一代之功。女真人强大,只因他们自小敢争敢抢,争杀顽强。如果我们这一辈人没有打败他们,我宁愿我的孩子,从小就看惯了刀枪!王家没有软骨头,却并无将才,希望从他开始会有些不同。”
王山月的话语平静,王复难以听懂,懵懵懂懂问道:“什么不同?”
薛长功道:“你爹爹想让你将来当将军。”
这样的期许在孩子成长的过程里听到怕不是第一次了,他这才明白,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薛长功笑了笑,王山月便也笑起来,此时城墙上下热火朝天,午后的阳光却还显得冷淡漠然。大名府往北,辽阔的天空下一马平川,李细枝的十七万大军分作三路,已经越过百里外的刑州,浩荡的旗帜充斥了视野中的每一寸地方,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而在西面十余里外,一支万余人的女真军队,也正以最高的速度赶往黄河岸。
大齐“平东将军”李细枝今年四十三岁,脸长,朗目而高鼻,他是女真人第二次南下时随着齐家投降的将领,也颇受刘豫重视,后来便成为了黄河东北面齐、刘势力的代言。黄河以北的中原之地沦陷十年,原本天下属武的思维也已经渐渐松散。李细枝能够看得到一个帝国的兴起——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女真的崛起乃是天下大势,时势所趋,不容抗拒。但即便如此,当走狗的走狗也并非是他的志向,尤其是在刘豫南迁汴梁后,李细枝势力膨胀,所辖之地接近伪齐的四分之一,比田虎、王巨云的总合还要大,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一方诸侯。
要维持着一方诸侯的地位,便是刘豫,他也可以不再尊重,但唯有女真人的意志,不可违抗。
这次的女真南下,不再是往日里的打打闹闹,经过这些年的修养生息,这个新生的大帝国要正式吞并南方的土地。武朝已是夕阳余晖,唯独顺应潮流之人,能在这次的大战里活下来。
出于这样的考虑,在女真南下之前,李细枝就曾往各处派出亲信厉行整肃——自小苍河三年大战之后,这类整肃在伪齐各势力内部几成常态。只可惜在此之后,大名府遭里应外合迅速易手的消息仍旧传了过来。李细枝在勃然大怒之后,也只能按照预案迅速兴兵来救。
时间是温吞如水,又足以碾灭一切的可怕武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中原之地抵抗者无数,至第二次南下,靖平之耻,中原仍有众多义军的挣扎和活跃。然而,待到女真人肆虐江南的搜山检海结束,中原一带成规模的反抗者就已经不多了,虽然每一拨上山落草的匪人都要打个抗金的义军名头,实际上还是在靠着下药、劫道、杀人、掳虐为生,至于杀的是谁,无非是更加手无寸铁的汉人,真到女真人勃然大怒的时候,这些义士们其实是不怎么敢动的。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本就是世间至理,能够跳出去者甚少。因此女真南下,对于周围的众多落草者,李细枝并不在乎,但自家事自家知,在他的地盘上,有两股力量他是一直在提防的,王山月在大名府的捣乱,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光武军”的力量令他警惕,但在此之外,有一股力量是一直都让他警惕、乃至于恐惧的,便是一直以来笼罩在众人身后的阴影黑旗军。
谁也不想像刘豫一样,深更半夜被人在皇宫里打一顿。
如果说小苍河大战过后,众人能够安慰自己的,还是那心魔宁毅的授首。到得去年,田虎势力忽然变天后,中原众人才又真正体验到黑旗军的压迫感,而在后来,宁毅未死的消息更像是在高调地嘲弄着天下的所有人:你们都是傻逼。
刘豫在皇宫里就被吓疯了,女真因此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然而金国在天北,黑旗在西南,有怒难言,表面上按下了脾气,内部不知道治了多少人的罪。
而在此之外,中原的其它势力只能装得太平,李细枝加强了内部整肃的力度,在河北真定,年事已高的齐家老太爷齐砚被吓得几次在夜里惊醒,连连大呼“黑旗要杀我”,暗中却是悬赏了数以百万贯的财货,要取那宁毅的人头,因此而去西南求财的绿林客,被齐砚怂恿着去武朝游说的儒生,也不知多了多少。
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然而唯有这宁毅,从一开始,冒的便是天下之大不韪,自在金銮殿上如杀鸡一般杀了周喆,此后招招凶险,得罪武朝、得罪金国、得罪中原、得罪西夏、得罪大理……在他得罪整个天下之后,如李细枝等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旦被这等凶人盯上,这天下不管是谁,不死也得扒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