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早年相识,在一起时金国都还没有,到得如今,希尹已年过五十,陈文君也已快五十的年纪了,白发渐生,纵然有诸多事情横亘于两人之间,但仅就夫妻情谊而言,确实是相携相守、情深意重。
“德重与有仪今日过来了吧?”看着那雨幕,希尹问道。
完颜德重、完颜有仪,是他们的两个儿子。
陈文君点了点头。
“什么繁华权势,这些都是假的,可这些小孩子,不是假的。救人归救人,为德重和有仪想想。我与大帅之间,难起猜忌,可也怕起猜忌,就如同我们与东边一样。当年征战天下,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没有那么多猜忌试探,那时候对的是外人。如今治天下,对的都是里头的自己人,很多事情,难说不怕,这次陛下卧床,不是好事情,都要小心些。”
“老爷往常……不怕这些。”
“权位相继,夺嫡之险,自古都是最凶之事,先帝传位陛下时,金国方有,我等自山中出来,彼此生死之交,没什么好说的。到开枝散叶,第二代第三代,能够当家的人就太多了。圣人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斩也难以维系,如今两边已不是当初那等关系了……陛下卧病之后,宗辅宗弼一方面削西面之权,一方面……意图南下,将来借大势逼大帅知难而退,大帅乃傲岸之人,对于此事,便有所轻忽。”
希尹伸出手,朝前方划了划:“这些都是虚妄,可若有一日,这些没有了,你我,德重、有仪,也难以身免。权力如猛虎,骑上了虎背,想要下去便不易。夫人饱读诗书,于这些事情,也该懂的。”
大雨哗啦啦的下,在廊道上看了一阵,希尹叹了口气:“金国方立时,将治下之民分为数等,我原是不同意的,然而我女真人少,不如此划分,天下必将再次大乱,此为权宜之计。可这些时日以来,我也一直担忧,将来天下真定了,也仍将民众分为五六七八等,我自幼读书,此等国家,则难有长久者,第一代臣民不服,只能压制,对于新生之民,则可以教化了,此为我金国不得不行之政策,异日若真的天下有定,我必将竭尽全力,使其实现。这是夫人的心结,然则为夫也只能做到这里,这一直是为夫感到愧疚的事情。”
“不要危害到金国的根本,不要再惦记这等刺客,纵然他是汉人英雄,你终究嫁了我,只能受如此委屈,徐徐图之。但除此之外……”希尹轻轻挥了挥手,“希尹的妻子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大金境内,一些闲言碎语,我还是能为你挡得住的。”
“这些年来这边,都是秋荷为我端茶倒水,今日杀她,我很难过。过些日子,会为她建个坟冢,但她既然涉及此事,我也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他拍了拍妻子的手,“我先去处理政务,晚些来睡,你……还是尽量早些休息。”
他与文君告辞,转身离开了,陈文君眼中流着泪水,回到房间里,拿起那柄染血的长剑。这是希尹一贯的佩剑“辕王”,剑身宽而长,通体暗金色,随他南征北战多年,上头也有着许多的细小划痕和缺口,陈文君将它拿到栏杆边,就着这大雨冲刷着血迹。很快,那血迹在雨中消没无形,女人持着剑,在那栏杆边上久久的站立着。
过了两日,宗辅、宗弼将南侵的消息,通过秘密的渠道被传了出去。
“宗辅宗弼要打江南,宗翰会没有动作,你唬我。”暗处的小窝棚里汤敏杰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卢明坊,目光稍稍严肃了些,“陈文君传出来的确切消息?这次传位,主要搞外斗?”
“南侵的可能性,本来就大。去年田虎的事变,女真这里居然能压住火气,就透着他们要算总账的想法。问题在于细节,从哪里打,怎么打。”卢明坊低声道,“陈文君透消息给武朝的探子,她是想要武朝早作准备。同时我看她的意思,这个消息似乎是希尹故意透露的。”
“‘喂,周雍,宗辅宗弼要去拿你的人头了,我们不是朋友,但还是先提醒你一声,你一定要挡住他们啊。’是这么个意思吧。”汤敏杰笑得灿烂,“搂草打兔子,反正也是顺手……我看希尹的性子,这可能也是他做到的极限了。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他做得出,我们也可以搂草打兔子,顺便去宗弼面前透点消息,就说谷神大人私底下往外放军情?”
卢明坊摇了摇头:“先不说有没有用。谷神若在风口浪尖,陈文君才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个,她太明显了。北上之时,老师叮嘱过,凡有大事,优先保陈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