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八年夏,黑旗军从西北败退两年之后,当初因为黑旗军而存在的诸多遗留问题,已经到了不能不明确、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这其中,有关于在三年大战、扩军期间黑旗军渗入大齐各方势力的众多奸细问题,自然是重中之重。而在此期间,与之并行的一个严重问题,则是真正的可大可小,那就是:有关于黑旗宁毅的死讯,是否真实。
三年的大战,金国在如日中天之际于西北折损两员大将,中原大齐兴师百万之众,最终斩杀宁毅,令黑旗终于溃败出西北。事情底定之际,众人只是沉浸在三年的折磨终于过去了的放松感中,对于整件事情,没有多少人敢去唱反调、谈忧患。反正宁毅已死、黑旗覆亡,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这之后,有关于黑旗军的更多消息才又逐渐浮出水面。溃退出西北的黑旗残部并未覆亡,他们选择了吐蕃、大理、武朝三方交界的区域作为暂时的根据地,休养生息,而后力量还隐隐辐射云贵川、湘南等地,慢慢的站住了脚跟。
对于这支队伍,吃尽苦头的武朝不敢轻易去惹,吐蕃、大理等地其实也没有多少势力真能与其正面叫板,而在西北的大战之后,黑旗军也更加倾向于内敛伤口,对外责只是数支商队在天南一隅奔走,势力内部情况,一时间难有人说得清楚。
有关于宁毅的死讯,在最初的时日里,是没有多少人存有质疑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大家都倾向于接受他的死亡,更何况人头验明正身还送去北方了呢。然而黑旗军依旧存在,它在暗中到底如何运作,大家一番好奇的探寻,有关于宁毅未死的传言才更多的传出来。
如今的黑旗军,虽然很难深入探寻,但毕竟不是完全的铁板一块,它也是人组成的。当探寻的人多起来,一些明面上的讯息逐渐变得清晰。首先,如今的黑旗军发展和巩固,虽然低调,但仍旧显得很有条理,并未陷入领导人缺失后的混乱,其次,在宁毅、秦绍谦等人空缺之后,宁家的几位遗孀站出来挑起了担子,也是她们在外界放出讯息,声名宁毅未死,只是外敌紧盯,暂时必须藏匿——这倒不是假话,若是真的确认宁毅还活着,早被打脸的金国说不定立刻就要挥军南下。
说到底,宁毅的死活,在如今的中原,成为了鬼魅一般的传说,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确定。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即便宁毅已经脱离明面,黑旗军的势力似乎依旧在正常运行着,即便他死了,众人依然无法掉以轻心,但如果他活着,那整个事情,就足以令整个中原的势力都感到恐惧了。
在论证宁毅死活的这件事上,李师师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只能说是一个意外。这位曾经的京城名妓原本倒也算不得天下皆知,尤其在战乱的几年时间里,她早已淡出了众人的视线,然而当众人开始探寻宁毅死活的真相时,曾经的一位六扇门总捕,绿林间有数的高手铁天鹰追寻着这位女子的踪迹,向他人表示宁毅的死活很有可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追寻到。
理由在于,宁毅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但对于家人、身边人却颇为照顾,而这位李姑娘,恰恰是曾经与他有旧的红颜知己。宁毅的死讯传出后,这位隐居云南带发修行的女子一路北上,如果她遇上危险,那么显然,宁毅不会无动于衷。
很难说这样的推测是铁天鹰在怎样的情况下透露出来的,但无论如何,终究就有人上了心。去年,李师师拜访了黑旗军在吐蕃的基地后离开,围绕在她身边,第一次的刺杀开始了,而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到得六月前,因她而死的绿林人,估计已破了三位数。但保护她的一方到底是宁毅亲自下令,还是宁毅的家眷故布疑阵,谁又能说得清楚。
这是围绕宁毅死讯边缘的冲突,却让一个早已淡出的女子再度落入天下人的眼中。六月,濮阳大水,洪水波及大名、冀州、恩州、深州等地。此时朝廷已失去赈灾能力,灾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尼四处奔走求告,令得众多大户联手赈灾,顿时令得她的名声远远传开,真如观音在世、万家生佛。
自此之后,围绕在李师师这个名字周边的,不仅有保护她的黑旗势力,还有不少自发组织的绿林人。当然,为了不再波及太多人,这位姑娘此后似乎也找到了藏匿行踪的手段,偶尔在某处地方出现,后又消失。
如此这般,到得如今,她出现在泽州,才是真正让陆安民感到棘手的事情。首先这女人不能上——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位宁魔头的人,其次这女人还不能死——就算宁毅真死了,黑旗军的报复恐怕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了的,再次她的请求还不好直接拒绝——这却是因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于李师师,他是真的心存好感,甚至对她所行之事心存敬佩。
只是他真的无能为力而已。
“泽州之事,如陆某所说,不是那么简单的。”陆安民斟酌了片刻,“李姑娘,生逢乱世,是所有人的不幸。呵,我如今,说是牧守一方,然而此等时局,素来是拿刀的人说话。此次泽州一地,真正说话算数的,李姑娘也该明白,是那孙琪孙将军,关城门这等大事,我纵然心有恻隐,又能如何。你与其劝我,不如去劝劝那些来人……没有用的,七万大军,更何况这背后……”
他说到这里,看看李师师,欲言又止:“李姑娘,个中内情,我不能说得太多。但……你既然来此,就呆在这里,我总得护你周全,说句实在话,你的行踪若然暴露,实难平安……”
这话还未说完,师师望着他,推开椅子站起了身,随后朝他盈盈拜倒。陆安民连忙也推椅子起来,皱眉道:“李姑娘,这样就不好了。”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师师的声音甚低,“在矾楼之中,凡事都讲个分寸,便是求人,也不能咄咄逼人,那是为了让彼此好受,即便不成,自己也在对方心中留个好印象。但师师确实是无能的弱女子,我心怀恻隐,却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想要拿刀上阵杀敌,想必也抵不过半个男儿,陆先生你却贵为知州,纵然对一些事情无力改变,但只要心怀恻隐之心,一念之差也总能救下数十数百人……”
她顿了顿:“师师今日,并不想逼陆先生表态。但陆先生亦是善心之人……”
“那却未必!”陆安民挥了挥手。
“……只希望先生能存一仁心,师师为能够活下来的人,先行谢过。往后时日,也定会铭记在心,为先生祈福……”
“唉……你……唉、你……”陆安民有些混乱地看着她在地上向他磕了三个头,一时间扶也不是受也不是,这跪拜之后,对方倒是主动起来了。她灵动的双眼未变,额头之上却微微红了一片,表情带着些许赧然,显然,这样的跪拜在她而言也并不自然。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别人能出力的地方,我身为女子,便只能求求拜拜,打仗之时如此,救灾时也是如此。我情知这样不好,但有时苦苦求拜过后,竟也能有些用处……我愿以为什么用处都是没有的了。其实想起来,我这一生心不能静、愿不能了,出家却又不能真出家,到得最后,其实也是以色娱人、以情份牵累人。实在是……对不住。我知道陆先生也是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