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这一眼,目光几乎被那环绕的军阵光芒所吸引,但随即,有队伍从身边走过去,对话的声音响在耳边,中年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让他看后方,整个山谷之中,亦是延绵的军阵与篝火,走动的人群。粥与菜的味道已经飘起来了。
“这是……两军对垒,真正的你死我活。兄弟你说得对,以前,我们只能逃,现在可以打了。”那中年汉子往前方走去,随后伸了伸手。终于让毛一山过来搀扶他,“我姓渠,叫做渠庆,庆祝的庆,你呢?”
“毛一山。”
“好名字,好记。”走过前方的一段平地,两人往一处小小的坡道和阶梯上过去,那渠庆一面用力往前走,一面有些感叹地低声说道,“是啊,能胜谁不想打胜呢,虽然说……胜也得死很多人……但胜了就是胜了……兄弟你说得对,我刚才才说错了……怨军,女真人,咱们当兵的……不胜还有什么办法,不胜就像猪一样被人宰……现在京城都要破了,朝廷都要亡了……一定得胜,非胜不可……”
他这些言语,像是对毛一山说的,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毛一山听得却不甚懂,只是上了阶梯之后,那中年汉子回头看看常胜军的军营,再转过来走时,毛一山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毛兄弟啊,多杀人……”毛一山点了点头,随即又听得他以更轻的语气加了句:“活着……”毛一山又点了点头。
漫山遍野的自己兄弟……当然要活着……他如此想道。
在这一刻,一直逃跑的士兵还未想过这两个字有多么的艰难,这一刻,他也不太愿意去想那背后的艰难。漫山遍野的敌人,同样有漫山遍野的同伴,所有的人,都在为同样的事情而搏命。
这一天的厮杀后,毛一山交到了军队中不多的一名好兄弟。营地外的常胜军军营当中,以雷厉风行的速度赶过来的郭药师重新审视了夏村这批武朝军队的战力,这位当世的名将沉着而冷静,在指挥强攻的途中便安排了大军的扎营,此时则在可怕的安静中修正着对夏村营地的进攻计划。
在收到火器的消息之后,他已然明白,计划决黄河的,正是眼前的这支武朝部队。因为在寄给宗望的书信当中,决口的计划里,是会用到火药的。
而在另一边,夏村上方主将聚集的指挥所里,大伙儿也已经意识到了郭药师与常胜军的厉害,意识到了此次事情的艰难,对于前日胜利的轻松心情,一扫而空了。大伙儿都在认真地进行防御计划的修正补充。
更高一点的平台上,宁毅站在风雪里,望向远处那片军队的大营,也望向下方的山谷人群,娟儿的身影奔行在人群里,指挥着准备合发放食物,看到这时,他也会笑笑。不多时,有人越过护卫过来,在他的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
那是红提,由于身为女子,风雪中看起来,她也显得有些单薄,两人手牵手站在一块,倒是很有些夫妻相。
“在想什么?”红提轻声道。
“我想过会很难。”宁毅柔和地笑了笑,目光微微低了低,随后又抬起来,“但是真的看到他们压过来的时候,我也有点怕。”
“……我也怕。”过得好一阵,红提方才轻声说道。
宁毅扭头看向她素净的脸,笑了起来:“不过怕也没用了。”随后又道,“我怕过很多次,但是坎也只能过啊……”
红提只是笑着,她对于战场的害怕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怕了,但并不妨碍她有普通人的感情:“京城恐怕更难。”她说道,过得一阵,“若是我们撑住,京城破了,你随我回吕梁吗?”
“可以考虑。”宁毅望向汴梁城可能在的方向,那边漫天的风雪、黑暗,“至少得替你将这帮兄弟带回去。”
“也是,还有檀儿姑娘她们……”红提微微笑了笑,“立恒你当初答应我,要给我一个太平盛世,你去到吕梁山,为我弄好了寨子,你来帮那位秦丞相,希望能救下汴梁。我如今是你的妻子了,我知道你做过多少事情,有多努力,我想要的,你其实都给我了。如今我想你替自己想想,若汴梁真的破了,你接下来做什么?我……是你的女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一生一世跟着你的。”
宁毅望向前方,抬了抬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严肃起来:“……我没仔细想过这么多,但若是真要想,汴梁城破,两个可能。要么皇帝和所有大臣去南边,据长江以守,划江而治,要么在几年内,女真人再推过来,武朝覆亡,如果是后者,我会考虑带着檀儿她们所有人去吕梁山……但不管在哪个可能里,吕梁山以后的日子都会更艰难。现在的太平日子,恐怕都没得过了。”
他沉默片刻:“不管怎么样,要么现在能撑住,跟女真人打一阵,以后再想,要么……就是打一辈子了。”然后倒是挥了挥手,“其实想太多也没必要,你看,我们都逃不出去了,可能就像我说的,这里会血流成河。”
他指向常胜军的营地,红提点了点头,宁毅随后又道:“不过,我倒也是有些私心的。”
“什么私心。”
“看下面。”宁毅往下方的人群示意,人群中,熟悉的身影穿行,他轻声道,“我想把娟儿送走。”
那人群里,娟儿似乎有所感应,抬头望向上方。红提笑了笑,不多时,宁毅也笑了笑,他伸出手,将红提拉过来,抱在了身前,风雪之中,两人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过了许久,宁毅闭上眼睛,睁开,吐出一口白气来,目光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冷静与理智。
人之常情,谁也会恐惧,但在这样的时间里,并没有太多留给恐惧驻足的位置。对于宁毅来说,就算红提没有过来,他也会迅速地回复心态,但自然,有这份温暖和没有,又是并不相同的两个概念。
风雪延绵,刚刚进行了殊死搏杀的两支军队,对峙在这片夜空下,远处的汴梁城,女真人也早已收兵了。大地之上,这整个战局冷漠得也如同凝结的冰块。北面,看起来同样摇摇欲坠的,还有陷入孤城境地,在整个冬季得不到任何资源的太原城,城中的人们早已失去对外界的联系,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一战将在何时停歇。
十二月初四,常胜军对夏村守军展开全面的进攻,殊死的搏杀在山谷的雪地里沸腾蔓延,营墙内外,鲜血几乎浸染了一切。在这样的实力对拼中,几乎任何概念性的取巧都很难成立,榆木炮的发射,也只能换算成几支弓箭的威力,双方的将领在战争最高的层面上来回博弈,而出现在眼前的,唯有这整片天地间的惨烈的猩红。
箭矢飞过天空,呐喊震彻大地,无数人、无数的刀枪厮杀过去,死亡与痛苦肆虐在双方交战的每一处,营墙内外、田地当中、沟豁内、山麓间、林地旁、巨石边、溪流畔……下午时,风雪都停了,伴随着不停的呐喊与冲锋,鲜血从每一处厮杀的地方淌下来……(未完待续。)
s: 七千五百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