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力的时候,她想:我若是死了,立恒回来了,他真会为我伤心吗?他一直未曾表露过这方面的心思,他喜不喜欢我呢,我又喜不喜欢他呢?
但反正。她想:若立恒真的对自己有想法,纵然只是为了自己这个花魁的名头又或者是身体,自己恐怕也是不会拒绝的了。那根本就……没关系的吧。
若是死了……
这样的想法让她沉湎其中,但无论如何,城墙附近的防御区,很快就到了。她从车上下去,女真人已经开始攻城。
巨大的石头不断的摇撼城墙,箭矢呼啸,鲜血弥漫,呐喊,歇斯底里的狂吼,生命湮灭的凄厉的声音。周围人群奔行,她被冲向城墙的一队人撞到,身体摔向前方,一只手撑在石砾上,擦出鲜血来,她爬了起来,掏出布片一面奔跑,一面擦了擦手,她用那布片包住头发,往伤兵营的方向去了。
不远处的那堵巨墙内外,无数的人朝着上方汹涌过去,在巨大的杀戮场中被淹没、吞噬,重伤者在血泊中望向天空,周围,全是厮杀的影子。
——死线。
“……女真人继续攻城了。”
斥候将消息传过来,雪地边上,宁毅正在用自制的牙刷混着咸咸的粉末刷牙,吐出泡沫之后,他用手指碰了碰白森森的门牙,冲斥候呲了呲嘴。
“要保护好牙齿。”他说。
海东青在天空上飞。
红提过来时,看见他正坐在营地边缘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前方的茫茫雪海。她走过去坐到旁边,握住了他的手。
“在担心汴梁?”
“都担心。”
“你也说担心没有用。”
“但还是会忍不住啊。”宁毅笑了笑,揽住了她的肩膀。
小镇废墟的营地之中,凌晨才入睡,此时醒过来的平民们一面吃发下来的食物,一面看着不远处那站成一排排的士兵的身影。
斥候已经大量地派出去,也安排了负责防御的人手,剩余未曾受伤的半数士兵,就都已经进入了训练状态,多是由吕梁山来的人。他们只是在雪地里笔直地站着,一排一排,一列一列,每一个人都保持一致,昂然挺立,没有丝毫的动弹。
单调而枯燥的训练,可以淬炼意志。
秦绍谦也在关注着汴梁城的消息,但不久之后,他便也被这些站着训练的士兵吸引了目光,此时这支队伍里也有些军官是他原本的手下,也率领有精兵的,微感不解。
“这要站多久?女真人随时可能来,一直站着不能活动,冻伤了怎么办?”
“冻伤?”有人去问宁毅,宁毅摇了摇头,“不用考虑。”
真正的兵王,一个军姿可以站上好几天不动,如今女真人随时可能打来的情况下,锻炼体力的极端训练不好进行了,也只好锻炼意志。毕竟斥候放得远,女真人真过来,众人放松一下,也能恢复战力。至于冻伤……被宁毅用来做标准的那只军队,曾经为了偷袭敌人,在冰天雪地里一整个阵地的士兵被冻死都还保持着埋伏的姿势。相对于这个标准,冻伤不被考虑。
当然,那样的军队,不是简单的军姿可以打造出来的,需要的是一次次的战斗,一次次的淬炼,一次次的跨过生死。若如今真能有一支那样的军队,别说冻伤,女真人、蒙古人,也都不用考虑了。
而今,只能慢慢来。
由于宁毅昨天的那番讲话,这一整天里,营地中没有打了胜仗之后的狂躁气息,保持下来的,是嗜血的安静,和随时想要跟谁干一仗的压抑。下午的时候,众人允许被活动片刻,宁毅已经跟他们通报了汴梁此刻正在发生的战斗,到了晚上,众人则被安排成一群一群的讨论眼前的局面。
对于这些士兵来说,懂得的事情不多,口中能说出来的,大多是冲过去干他之类的话,也有小部分的人能说出我们先吃掉哪一边,再吃掉哪一边的主意,纵然大都不靠谱,宁毅却并不介意,他只是想将这个传统保留下来。
在此时的战争里,任何底层的士兵,都没有战争的知情权,即便在战场上遇敌、接敌、厮杀起来,混在人群中的他们,通常也只能看见周围几十个、几百个人的身影,又或是看见远方的帅旗,这导致战局一旦崩溃,或是帅旗一倒,大家只懂得跟着身边跑,更远的人,也只懂得跟着跑,而所谓军法队,能杀掉的,也不过是最后一排的士兵而已。雪崩效应,往往由这样的原因引起。整个战场的情况,没有人知道。
风向一变,人心似草,只能跟着跑。
这样的情况,延续了整个古代的战争史,到了近代,大部分的军队,也是如此。而当时只有兔子的军队,能够在整个编制都被打散分割的情况下,甚至失去所有高层联络和命令,都能以小群体自发作战,将包围和分割他们的敌人,打得手忙脚乱,甚至分不清被包围的到底是谁。
到后来抗美援朝,美国鹰很惊讶地发现,兔子军队的作战计划,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基层的士兵,都能够知道——他们根本就有参与讨论作战计划的传统,这事情极端诡异,但它保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即便失去联络,每一个士兵仍然知道自己要干嘛,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即便战场乱了,知道目的的他们仍然会自发地修正。
所谓主观能动,无非如此了。
当然,要做到这样的事情,对军队的要求也是极为全面的,首先,忠诚心、情报会不会泄密,就是最重要的考虑。一支强大的军队,必然不会是极端的,而必须是全面的。
不过,放在眼前,事情多少也可以做起来……
至少在昨天的战斗里,当女真人的营地里忽然升起烟柱,正面攻击的军队战力能够忽然膨胀,也正是因此而来。
这一天的时间,小镇这边,在安静的训练中度过了。十余里外的汴梁城,宗望对于城墙的攻势未有停歇,然而城墙内的人们以近乎绝望的姿态一波波的抵御住了攻击,纵然血流成河、伤亡惨重,这股防御的姿态,竟变得更加坚决起来。
宗望都有些意外了。
在攻打辽国的时候,他们也曾经遇上强大的队伍,如萧干、如耶律大石等人,这些都是强将,也都有着精兵,他们曾经做出顽强的抵抗,也曾经仗着优势的兵力,让自己这边吃到过败仗的苦果,但眼前不一样。
武朝人懦弱、贪生怕死、士兵战力低下,然而这一刻,他们拿人命填……
武朝固然有些不怕死的愚笨儒生,但毕竟少数,眼前的这一幕,他们怎么做到的……
又能做到什么时候呢?
他忽然间甚至都有些好奇了。
而在攻城和产生这种疑惑的同时,他也在关注着另外一方面的事情。
那支偷袭了牟驼岗的军队,等在了十数里外,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相对于眼下只能防守的汴梁城,这支神秘武朝军队的出现,给了他些许的压迫感。
在牟驼岗被偷袭之后,他已经加强了对汴梁城外大营的防守,以杜绝被偷袭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对方趁着攻城的时候突然不怕死的杀过来,要逼自己展开双向作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然而即便自己如此猛烈地攻城,对方在偷袭完后,拉开了与牟驼岗的距离,却并没有往自己这边过来,也没有回去他原本可能属于的军队,而是在汴梁、牟驼岗的三角点上停下了。由于它的存在和威慑,女真人暂时不可能派兵出去找粮,甚至连汴梁和牟驼岗营地之间的来往,都要变得更加谨慎起来。
对方到底是不希望自己知道他们具体的归处,还是在等待援军到来,突袭汴梁解围,又或者是在那附近编织着埋伏——无论如何,苍蝇的出现,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