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江南(三)
便在张伟东征西讨,全力征伐稳固江南之际。在北京城绵衣诏狱之中,一间局促的小屋之内,有五六人身着囚衣,围着一张破桌盘膝而坐。房内一灯如豆,只见那破桌上摆着一些肉酒之类。此时方是初秋,天尚不热,那锡酒壶却已是浸在热水之中温着,房内一股股酒香飘将出来,和着肉香,到是分外能引动人的馋虫。
“元素兄,请用,请用!不必和我客气,咱们也算是相与一场,我给几位先生先占个地儿,到了那边,也好有个照应。”
绵衣卫与东厂一同掌管的南所、北所监狱统称为诏狱。与刑部狱不同,此处乃是皇帝直接下诏,由厂卫缉拿抓捕,投入狱中关押拷问,乃称诏狱。自明朝立国以来,皇帝经常以中旨任命官吏,抓人拿问,不经过三法司的正常程序,为当时的士大夫所非议。
熊文灿自从接受张伟贿赂的事发,便被绵衣旗校逮拿至京,投入诏狱。还好他为官多年,北京家财被抄,却是狡兔三窟,仍有不少资财可以使费。再加上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的家人在外为他打点奔忙,大笔的银子塞到了东厂太监和绵衣卫大大小小的官儿们手中。是以虽然入狱坐牢,却也未曾吃苦。象他这样的大员,不比那些曾经冤死狱中的寻常小官儿,皇帝一日不发落,就随时有起复再出的机会,甚至更上一层,入内阁为相,亦是难说。
他入北所诏狱之中,却是与前兵部尚书王洽、户部尚书候洵、蓟辽总督袁崇焕、山西巡抚傅宗龙,再有就是刚刚入狱不久的前三边总督卢象升,他便与这几人关在一处。这些人的都是朝廷大臣,皇帝腹心。以明朝旧制,原本很难得有这么多高官显宦入狱坐牢,若是死罪,早便处死。不然,必定剥职还乡了事。只有崇祯年间,因对大臣失望,手段越来越狠,杀人关人越来越多。终崇祯一生,杀首辅二人,总督七人,巡抚十一人,一则是天下局面崩坏,二则也是他对整个文官集团失望,总想以杀人来求治世。只是此人志大才疏,连杀人也不得其法,贪官污吏没有杀过几个,无能大臣比比皆是,却偏生忠臣良将,到让他杀过贬过不少。
这熊文灿被皇帝爱重,以福建巡抚及两广总督而挂兵部尚书衔,总督九省军务,镇襄阳对付农民军,虽无大成效,却也将张献忠逼入四川一隅,不得施展。正在得意的当儿,却被踢爆收入贿赂,放纵张伟一事。崇祯大怒之下,立时将他投入诏狱。因怜他尚有几分才干,何况明朝官员贪污受贿比比皆是,熊文灿的罪过到也不算什么。再加上熊家到处托人活动,郧臣贵戚中亦有不少为他说话求情。若是张伟不反,再关上一段时间,没准就会被放出起复。只可惜张伟杀高起潜起兵,旬月间攻克南京,又分兵四出,现下江南除了福建、广西、云贵,尽已都落入他手。崇祯急怒之间,自然要寻人泄恨。丁启睿到是识趣,早早儿便吞金自尽,溜之大吉;杨嗣昌据称是急病而死,其子扶灵而回,朝野上下却是盛传其为自杀而死。这两人是当面统兵的督师大臣,他们一死,皇帝自是无法可想。于是这熊文灿不但不能免死,连自尽的优待亦是取消,日前诏旨下来,命即刻推到西市处斩,以明正典刑。
候洵东林党人,王洽官声极好,洁身自爱;袁崇焕更是明朝难得的能臣干吏,傅宗龙亦是清吏能臣。这四人若是在外,哪肯与这一年搜刮几十万银的贪吏结交?只是关在这诏狱之中,这几人都是大臣,每日还能放放风,在这诏狱天井中踱上几圈,每日抬头低头的,都需见上几十面,当真是避无可避。时间久了,几人到也熟识,于是不论平素里如何,在这里面到也是交情日厚,平日里说话谈笑,到也不嫌寂寞。
待诏旨一下,熊文灿即将被拖去砍头,因早已买通了狱卒,便从外面送入酒菜,在看押他的牢房之内,请了袁崇焕等人饮宴。至于第二天一早的断头饭,那是断然不能请别人同吃的。原本诏狱之中,哪能如此随意?不过一则狱卒受了银钱,二则熊文灿虽然已是死货,其余的几位却是仍然不能随意开罪。自张伟攻下南方数省之后,袁崇焕起复之说,突然甚嚣尘上。皇帝决意调关宁兵入内,迅速剿平流贼,然后由四川相机进剿。在失去南方,大明岌岌可危的情形下,这种传言到也不能全然不信。如若此言不虚,则袁崇焕出狱之后,地位还在当年之上,这些小小狱吏,如何敢开罪于他。
“熊大人,不是我说你,你也忒过大胆了!身为国家封疆,该当尽忠职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且不说,你手也伸的太长,胆子也示免太大!”
卢象升因见傅宗龙喋喋不休,只顾指斥,忙劝道:“文灿兄明早上路,他早已知过,你又何必多说。咱们只需饮酒高乐,同为狱友,亦是难得的缘分。”
“建斗你说的是,人死万事了,又何必太过苛责。”
这候恂是东林前辈,他一张口,其余后学末进自然也不好再说。当下袁崇焕先饮,其余各人亦都饮了一杯。
这几人都是曾位列封疆的大人物,生生死死见的多了。虽与这熊文灿同押数月,内心到底还是不大看的起他。此时皇帝要拿他明正典刑,各人虽不能说声畅快,到也觉得他死的不冤。只是见他神色萎顿,脸色惨然,却又难免有些凄然。
袁崇焕被押最久,堪称这几人中的老狱友了,这几年来被推出斩头的方面大员也曾见过几个,到是处变不惊,心中波澜不起。因见各人都有些郁闷之意,便向候恂笑道:“听说大公子朝宗已中了举人,即将来京大比?这只当真是了不得,年方十五,就有如此成就。恕我说句唐突的话,只怕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亦未可知呢。”
他说的是候恂的大得意事,候恂心中一喜,立时面露得色。将眼前诸人忘却,夸耀道:“我这长子到也还省事,自小便喜读书。还算得上有几分悟性,五岁开读,前两年便要入痒考试,还是我压了下来。太早得意,怕伤仲永。那些小时聪慧,大时了了的例子史不绝书,我又何必让儿子争这些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