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出神,浑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墨汁大片大片地滴了下来,将下头的纸浸染了一大片。旁边的何执中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便道了一声不好,急忙上前将蔡京面前的奏折全部挪开了去,然后方才低声开口唤道:“元长公,元长公?”
蔡京这才恍然醒觉了过来,见是何执中满面焦虑地站在身前,再看看手中的笔,顿时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好在他此时并非在作批复,污的也只是寻常纸张,因此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这却在别人心中结下了一个疙瘩。不远处的几个书吏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便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议论了起来。
“伯通,我终于明白了,只叹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何执中被蔡京这一句没头没脑的感慨说得一愣,半晌方才品出其中滋味,知道蔡京亦是明白了过来。然而,时至今日,即使是他也不得不认为,终究还是晚了。他不是不想提点蔡京,毕竟多年同僚加上密友的交情放在那里,只是,天子官家赐第的前事还在,为了自己和儿孙,他只能稍稍提出一些暗示,不敢另外多事。
此时阮大猷正好不在,几个书吏也正在外头,他说话便少了些顾忌:“元长公,恕我直言,此事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要想挽回只怕不易。居安……到底是居安还年轻,名利心太重,否则倒还有可为之处。不然,也只有你家老三当日的法子。”
何执中的言下之意和简单,要么蔡京出面和蔡攸和解,即使不能芥蒂尽去,但至少也可以化解一二;要么蔡京去和高俅讲和,把之前的过节都揭过去。然而,就连何执中自己也认为这两条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箭已经离弦,哪里还有收回的机会。而若是事情真的出自天子官家之命,就更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蔡京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黄昏时分,天上突然飘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入冬之后,东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如今已经过了正月却又下了雪,顿时让街上的行人少了大半。蔡京和何执中并肩走出都堂,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那沉沉压下来的天幕,不正是和他们的心情差不多么?
同样是下雪天,高府之中却是格外热闹,阮大猷、郑居中、严均和侯蒙的先后到来,让这座前些时候有些冷落的门庭突然又热闹了起来,而高傑李纲等年轻官员亦挤了济济一堂,因为,这一天正是高府太公高敦复的七十大寿。
古语有云,七十而古稀,对于半辈子受穷的高太公而言,这十几年的日子自然是异常舒心的。先是有了钱,然后儿子又大权在握,当初在朱雀街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的时候,哪里能够想到如今的风光?虽说因为高俅辞相而耿耿于怀,但看到有这么多朝廷大员上门贺寿,他亦是极为欣喜。
父以子贵,这句话用在高敦复身上绝对不假。对于出了宰相的门庭而言,朝廷的封赠向来是极其慷慨的,高敦复得赐官职不论,就连早已去世的高俅曾祖母、祖母和母亲也得到了国太夫人的封赠,那座原先极其不起眼的小坟头如今已经是另找风水宝地安葬,可以说是满门荣宠。而此刻高敦复七十大寿,比当日六十大寿更热闹几分。
高俅亲自奉酒上寿,高敦复固然是眉开眼笑,周围的一群高官同样是笑吟吟的。中华向来重孝道,家有双老必定晨昏定省,若有疾则子当亲自侍奉,而做寿之类的除非实在家贫,则更是不可怠慢。此时见高太公满满饮了一杯,严均便笑道:“老太公老当益壮,这七十大寿一过,今后便是年年上寿,再过几年,指不定就连重孙也有了。”
除了一些更年轻的官员,在如今的朝廷重臣之中,严均是最最年轻的,如今不过三十八岁,因此这番话自他口中说出来,立刻引来了阵阵附和。而高敦复亦难掩面上喜色,见到底下三个孙子都各自规规矩矩坐着,而高嘉正眨巴着眼睛朝自己这边看,心中更是感慨万分。
“多承严枢相吉言了。若是按照我的本意,如今这年岁已经知足了,万不敢再有什么奢求。但现在看来,为了抱上重孙重孙女,我还得多活上两年才是!”
高敦复这么一说,高俅免不了上前趋奉几句,见老父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他亦感到心中宽慰,趁着别家几个小的上前祝寿,他便悄悄往旁边退开了去。
真是快啊,转眼已经是政和元年,算算时间几乎要二十个年头了。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到如今两鬓微斑的中年人,他几乎是看遍了世事,早已不是当年年轻气盛的样子了!若是自己到了蔡京那个年龄,可会甘心放权隐居山野或是游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