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听在众人耳中,却颇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意味。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自古以来,为商者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只不过三两息之间便品出了意思。连家原本乃是淮商,突然插足江南商界也不过五年的工夫,但是,成就却是有目共睹,他们嫉妒归嫉妒,却也羡慕其机缘眼光。如今此人又是一招走在了前面,怎能不令他们感到疑惧?
连烽见众人全都沉默不语,顿时知道父亲的话给了他们一个莫大的震慑,便站出来团团一揖道:“各位叔伯,我们都是商人,即便占有田亩,在那些士大夫眼中却依旧是低人一等,况且,我们的田亩再多,难不成还能多过那些多置田亩福荫后人的官宦么?我知道大伙之所以据有大片田产,乃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朝廷若对以田亩而非丁口计税,我们每个人多出来的也不过是数千贯而已,相比日进斗金的各位叔伯而言,岂不是九牛一毛?”
“哼,小钱也是钱,如此出手阔绰,怎不成败家子?”
说话的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见此话一出别无一人附和,他顿时有些讪讪的。可是,即便他是身家巨万的豪商,对于硬生生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的政令,仍然是难以忍受的,料想其他人也该是如此。如果是这样,为何其他人都不说话?他猛地想到连家父子此次的来意,脸色遽然大变,顿时后悔刚刚一时逞强口快,生生地把人得罪了。
对于被人嘲讽为败家子,连烽却只是晒然一笑,根本懒得反驳。见父亲也示意自己起头,他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今日由我连家起头,程老做东,请大家到了这里,可不是为了这样的小事,而是有一桩大买卖要和各位商谈。而为了这桩大买卖,我们连家愿意拿出二百万贯的本钱!”
二百万贯!
在场诸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心动的自然不是这样一个数字而已。须知连家既然能够拿出这样一大笔钱,自然是看好此中前景,而按照他们往日的经验来看,投入越大,回报越大,需要一个人拿出两百万贯的生意,其中自然蕴藏着无限商机。此时此刻,包括刚刚那个出言讽刺连烽的老者在内,所有人都露出了专注的神情。
“各位都是巨商,应该听说过朝廷在四川交子务的由来。四川商人当初推出交子,不过是因为巨量铜钱携带不便,所以才会有此举,若不是后来的种种情形,说不定此举会成为我等商户的一大便利。”连烽见旁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刻知道这些人精都听明白了言下之意,“所以,为了此事,……拿出了三百万贯,加上我们连家的本钱两百万贯,总计已经有了五百万贯,若是算上各位的资本……”
话还未说完,程伯谨的眼中便精光乍现,一口打断了连烽的话:“贤侄说的虽好,却又怎知朝廷不会因此而夺过我等的心血,这等事情,朝廷做得再娴熟不过了!先前茶法一改,我等的损失又何止万贯之数?”
第十八章 别有滋味在心头
正如程伯谨所担忧的那样,看到高俅以私信呈递进来的折子,赵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一个最大的生财之道。尽管远远不如唐朝的风气,但是与后世的明清相比,大宋在诸多政策上还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清明,尤其是对于士大夫更是宽纵非常,但是,士农工商,商者其位最卑,财富却甚至要远远高于一些士大夫,这便成了不少人解不开的心结。
大宋的大臣大多还知道恤农,但是对于那些商人,却是恨不得从他们的身上多榨出一点油水,无论是先前的市易法还是后来的重定茶法,都是针对商人制定,这又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了朝廷的心态,君王的看法。
此时,赵佶便在琢磨着此中的巨大利润。每年在四川发行交子使得朝廷在财政上的负担大大减轻,但是,由此却带来了一系列的后果,甚至川地大臣还会因为过期交子未曾停用而上书为民请命,如此往往会损失一大笔。但是,为了民心所计,君王却不得不忍痛照准。仅仅是他即位这六年以来,便曾经遇到过两次这样的事情,一次是高俅,一次是前时席旦上书,为此,废除钱引近七十万贯,这也令赵佶心痛不已。
他实在是穷怕了,宣和殿被烧,他却因为西北酣战在即而不曾大肆修葺,至今尽管修了已经两年,但大内禁中依旧还存留着大批残垣断壁,看上去刺眼十分。而高俅此次行的税法,他曾经暗地里派人去问过蔡京的意见,结果蔡京也表示此事可行,甚至翻出了王安石的方田法和均税法作为依据,这也令他抱了不小的期望,然而,此番高俅送上来的折子却更让他觉得心动。
但是,有一点却让他这个君王相当恼火。尽管没有明说,但是高俅用了一大段文字暗示朝廷信用太低,就算知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依旧觉得耿耿于怀。他的父皇神宗皇帝当初发行交子本是好事,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滥发,使得交子的信誉在四川差到了极点,两届交子并行的时候,往往会贬值数十倍,百姓无不怨声载道。若是在东南也来这么一套,恐怕朝廷信誉扫地也是事实。只是,把这样的一件事交给商人真的好么?
沉吟许久不得章法,赵佶不由感觉身心疲惫。身为神宗之子,他虽然并不像乃兄哲宗赵煦那样一心想着效法父皇法度,但是,在很多事情上却也想向父皇看齐,更确切地说,他想挣脱别人的钳制,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来用人。所以,先前的不拘一格用人才虽然遭致众多人的诟病,他却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在此次星变之后有所收敛。但是,尽管罢了两个执政的相公,他却不曾按照往例处置,反而是弹劾得最起劲的官员被贬出京,这也变相给了别人一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