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只见革命党的领袖们个个面容严峻,知道他们的内心在紧张地思考。他不愿意被他们看作是清廷的说客,于是又说道:“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并无半点夸大不实之处。我和各位都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深知各位革命的目标是为了国家和人民。我真诚地认为,当前南北议和是为国家和人民的福祉所做的最大好事。”
孙中山越听越惊:“我们是愿意和谈的。南北和谈谈得好好的,为什么少川先生突然要辞职呢?”他的目光锐利地望着杨度问。谈话已进入实质阶段了。
杨度放下杯子,郑重地说道:“我说穿了吧,唐少川的辞职,其实已意味着南北和谈的破裂。南北和谈破裂的真正原因在于袁项城知道了中山先生就职大总统,袁认为革命党人不相信他。”
孙中山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这个大总统是临时的,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当。我孙某人几十年奔走革命,从来没有想到要由自己来做新国家的总统。革命是危险的事,随时都有可能牺牲,若为一己利益着想,我早就不革命了。”停了停,又转过脸对他的战友们说:“我们革命党人都没有为个人谋利益的想法。比如说精卫同志吧,他去刺杀载沣前,连以身殉国的血书都写好了。”
汪精卫、胡汉民、王宠惠也都赔着干笑,点了点头。
“革命党人这种舍身为国的精神,深为国人敬仰,也为我本人所敬仰。”杨度笑着摇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袁项城,尤其是袁项城手下的北洋军将士们,却没有这种宽广的胸襟。他们放弃了自己奉行多年的忠君思想转而拥护民宪,若个人无好处,他们会干吗?”
王宠惠慢慢问道:“皙子先生这些年与袁世凯的关系较深。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值不值得相信,我想请你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对我们说实话。”
孙中山表面上嬉笑着竭力保持平静,心里却恨不得一脚踢死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迟疑着也问道:“亮畴刚才提出的问题,不只是他个人的疑问,革命党中有不少人都有这个疑问。袁世凯早些日子还一再公开表示,要留存满虏小皇帝,要为君宪而效力,为什么又突然转而赞成共和呢?”
杨度从容不迫地笑笑,不假思索地答道:“要问袁项城是个什么人,我可以一言以蔽之,乃一识时务之俊杰。从他一贯主张变法维新、训练新军、力办新政可以看出,他思想决不陈腐守旧。这次出山前向清廷提出的六条要求,比如明年即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这两条,从施政大计来看,均与革命军的方针无多大区别。第三、第四条,宽容参与此次事变的人,解除党禁,很明显地表现出同情革命党。诸位可以从这里看出袁项城决不是一个冥顽不化的旧官僚,也决不是个一心要与革命军为敌的人。”
胡汉民心想:“袁世凯,叫了这么多年的二皇帝,活曹操,全天下都知道他不会为满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来不及细想就道:“我看袁世凯不会死心塌地为满虏效力,削职为民的前嫌他哪里会忘记得了。”
汪精卫也说道:“要说袁项城识时达变也还说得过去。我出狱之后,他就请我给他上民主立宪的课。我接连给他讲了三个晚上,他也听得进,最后还说:看来行民主宪政也不是坏事。”
杨度心里暗笑,胡汉民和汪精卫的插话无疑为自己提供了论据,他接着说下去道:“至于袁项城前些日子还说要行君宪的话,我想诸位应体谅他的处境。他身为朝廷的内阁总理大臣,在公开的场合不说拥护朝廷拥护君宪的话,他的总理大臣能当得成吗?因为他识时达变,他能看得出民主立宪是为多数人所接受的国体,所以他的内心是赞同这个国体的。这点他跟我说过,也跟精卫说过。”
孙中山带着挑衅的眼光盯着杨度问道:“虽有削职前嫌,但袁家毕竟三代受满虏之恩,他自己也是靠满虏的赏赐才位极人臣,亲友故旧全是满虏的高官大员,要他彻底背叛满虏,能做得到吗?”
杨度冷笑了一下,连连摇头,断然说:“世受国恩、忠于皇上这一类的话,只是曾国藩那样的人的信条。我今天向孙先生和各位亮个底牌吧,袁项城决不是曾国藩,他也决不想做曾国藩第二……”
孙中山轻叹一声说道:“据前段时间北京消息:冯国璋、段祺瑞等四十八个北洋军高级将领将联名通电全国,全力捍卫君宪,誓死抵抗共和。”
杨度知道这是袁世凯前段时间走的一步臭棋,逼得南方不得不武力对抗,他的脸不禁一红,忙回道:“在第一军前线,冯华甫、段芝泉便对我说过,他们只知有君宪,不知有共和。这些军人脑子僵化,拿他们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