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奸邪一词。古今奸邪不乏其人,其中最盛者便是李林甫。正是他使盛唐开始走向下坡路。但大家忽视一个问题,所谓的奸邪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所以裴矩于隋炀帝时乃是一名媚臣,但事太宗,却是敢直能言。那时唐玄宗文治武功达到极致,不思进取,疏于政务,这才给了李林甫的机会。因此封建治国,首先是君道,其次是臣道。臣想起废后与杨尚二美人一案,当时臣内心之处与群臣持意见多有相违背之处。夫妻之乐也是人伦的基本。故诗经将关雎列为其首。比如臣的一妻三妾,相互尊重,相敬若宾,臣无论多辛苦,一旦回到家中,其乐融融。这便是慰籍。陛下是人君,是天子,但也是人,不是不进人间烟火的神仙。后宫和睦乃是天子之福,天下之福。但为什么有那么多大臣反对,因为古今往来,多不乏人君留恋美色,而不顾政务,使国家走向灭亡的法例。因此作为天子,因知道节制之道,轻重之道,可以享受人伦之乐,但不可以疏怠政务。”
“郑卿此言颇得朕心。”赵祯叹息道。
“不过人人皆有爱美之色,臣下弹劾,也是对人君的时刻提醒,陛下应当鼓励也。”
“不错,更有理。”
“其实疏于政务,不仅有美色,还有游畋无度,爱好器物,或者长生之术等等。作为人君,不能留恋美色,还要注意更多的事项,不能重用外戚与宗室。宗室有名份,一旦重用,国家恐多有变,不仅西汉七王之乱,还有宋齐梁陈南四朝,亦为此故多乱。外戚虽少名份,可与内宫能相互勾连,故有杨坚取周,王莽篡汉之举。还有,内侍原先产生是宫中多事,宫娥柔弱,于是阉割男子进入宫中服侍,但有的内侍陪伴人君长大,甚至还替人君登基出谋划策,故史上多有太监得势。可他们终是阉人,心态正常的少,又没有接受士大夫的正统教育,往往又成为乱政的弊端。人君之弊莫过于疏怠政务,未必人君全部是贤明圣主,但做比不做好,一旦不做,便给李林甫之流最大的机会。臣说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其中人君则为表率,楚王好细腰,天下多饿妇。人君的榜样不可没,大臣可以优待,但作为人君,不可流恋享受安乐,古今圣君,莫过于二字,节俭也。人君为作天下之主,总掌国家大权,更需节制,不能好高骛远,强求天道,遍用方术人士,大肆封禅,拜神祭鬼。此乃先帝执政时最大的污点,否则先帝之德,岂不是圣君乎?才能有高有低,但只要做到这几条,纵然国内就是有奸邪,也诞生不出奸邪茁壮成长的土壤。”
“郑朗,此言谬矣。”富弼说道。
“非谬,诸人说吕夷简是奸邪?是否是奸邪,过几年富兄可以再想一想。大家要持公正之心,观一人,要观其所长,观其所短,两相权衡,再去评价。不然,我再举三人,请富兄评价。姚崇、张说与寇莱公。”
“请郑相公评价。”
“姚崇好弄权术,为人奸诈,这一点颇似吕夷简相公,但是为政务实,勤政爱民,不失为一位贤相,正是有了他,为开玄盛世打下厚实的基础。再看张说,有才智,但脾气暴躁,又爱贿赂,自傲其大,百官凡奏不合格者,立即叱骂。并且气量狭小,姚崇生前与张说有仇,害怕子孙被张说报复,设计让张说替姚崇写碑文。后来张说反悔,但索回碑文已来不及,气愤地说,死姚崇犹能算计生张说,轻轻一笑,而将恩怨揭过。可见其人秉性。然而此人文武兼资,明于政体,改革许多不合时宜的政治军事制,故史家赞他发明典章,开元文物彬彬,说居力多。然后再说寇莱公,为人刚愎自用,喜爱夸功,目中无人,奢侈无度,最让人失望的是他对南人的厌恶,每朝廷得一北进士,便喜,得一南进士便恶。天下已经大统,北人直爽武勇,可为国家栋梁依背,南人多智勤劳,故南方多富,以为国家经济。相互生存依靠,这才是立国之道也。何来南北二分之说?若那样,朝堂上用了多少南人为臣?可是若没有寇莱公力排众义,与先帝亲临澶州城下,恐怕如今连臣事宋朝或是契丹都未必可知也。”
这一番话很发人深思的,若说姚崇、张说与寇准不是贤相,这世间恐难再找到所谓的贤相之人。
“每一个人都有优点,都有缺点。若是只看到缺点,不能看到优点,唐朝四贤相,前房杜后姚宋,那么姚崇都不能担任宰相,又用何人为相乎?陛下,刚才说夏竦,能否容臣评议夏竦。”
“准。”
“夏竦是前朝贤相李沆推荐的,先帝时林特为媚先帝,提出在上林苑中修建复道,连接玉清昭应宫,李溥提出将海上巨石搬到会灵观池中建三神山,当时朝中群臣迎合先帝,包括王旦贤相在内无一人敢于进谏,只有夏竦上疏反对。其人礼待属下,庞籍为他下属重病,因其贫穷请夏竦替他办理后事。夏竦安慰道,你不会死,以后还会做穷宰相。庞籍不解,问我做了宰相,还会穷吗?夏竦说道,在宰相这一级别中,你算是最穷的。”
这才是真实的夏竦,有好有坏,坏的时候让人咬牙切齿,好的时候同样很温暖人心。
继续说道:“襄州大旱,夏竦打开仓廪放粮,又向全州富人筹粮,生生救济四十多万灾民。先帝赐谕褒奖,襄州百姓将诏书刻成石碑,至今还在襄州城外屹立。知洪州时,看到巫术害人,加以取缔,勒令近两千巫师改归务农,或者攻习针炙方脉,陛下还因此下诏,更立重法,于是江浙以南邪巫渐渐禁绝。即便在陕西,也有功有过,任福轻敌兵败,众皆恨韩琦,唯独夏竦替韩琦说了公正的话。陛下,一个人成长道路对他的一生性格会产生必然的影响。比如臣自幼生养在富贵之家,几个母亲对臣十分痛恨,因此臣性格安和。范仲淹最苦,于是性格高洁若雪。夏竦则是一个弃婴,养父夏承皓无子,捡其为子。后养父与契丹作战而亡,其家中落,因此其人喜富贵,留恋权位,性格阴柔,这才是刚才诸言臣弹劾的原因所在。至于他会不会成为奸邪,臣不知也。但知认为奸邪二字不可再提。圣人之道,谁都会,谁都能谈,若是每一个人都穿着圣人的外衣,攻击对方为奸邪,陛下,那时候朝堂恐怕不是现在的朝堂!”
第四百四十七章 地狱之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