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骨子里有一种对阶级的无视,对待崔季明的态度并不像是蒋深那般谦卑,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身带虱子的破棉袄,就敢这么揽着崔季明往里头走。
崔季明笑着也不在意,只是由于行归于周的态度是要刘原阳的项上人头,她不可能抱着团聚的快活心境,面上笑意有点勉强。
她走进了大营内,刘原阳是个多话的人,笑道:“你知道我这人多年军功得到的银两,都没给存下来多少,当初离军后便以为要回老家了,却没料想贺拔公非要让我来宣州。当节度使需要的金银,那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啊。”
崔季明转念想着长安唯一的勋国公府,还没有长安崔家下人的偏院大,心中也明了。她以为贺拔公都只是将钱拿去直接给了被裁军的将士,却没料到,他也算是做了这样的投资啊。
刘原阳笑道:“我要了前两年的钱,毕竟节度使也能拿一部分赋税,也有自己的地,我便想着都将钱还给贺拔公。如今营内人数不少,就是模样看着穷酸了点,你小心些,这泥都很深。”
营内的地面上都是车辕与马蹄的一道道沟壑,在地面上碾来碾去一团浆糊,混着雪水与马粪,一股恶臭。崔季明拎着斗篷的下摆尽量避开去,刘原阳袜子上全是泥也不在乎的踩过去。
营内正在操练,满场不少士兵也穿着羊毛背心和纸甲,练兵时一个个都跟闷葫芦一样沉默,但行动却整齐。练兵结阵的招式中有很多贺拔营的影子,却又做了极大的调整。
刘原阳颇为得意的背着手讲他的十二人小阵。大邺南地的地方军是不太成体统的,因为用他们打仗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兵器也很不成体统。刘原阳不像别的节度使那样吞并土地征收赋税,比较穷,所以想了很多用便宜器材制兵器的办法。从长竹竿上绑短刀的长柄,到农家铡刀与镰刀改制的几种短兵,一切都为了适应南地城镇村落之间的步兵战斗。
他的鬼点子,到了这可以自己做主的宣州来,几乎是发挥出了十成十的本事。
其中还有对于凉州大营军拳的改动,都变得更内敛了一些。他已经成为非常合格的一方将领了。
一会儿就到了午食的时间,操练的军士拍了拍手,一群年轻的士兵活蹦乱跳满脸兴奋的去吃饭,崔季明没有出入过南地的军营,便去看他们吃些什么。
一个个年轻小伙子,被她这个贵家郎君盯着饭碗,怪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仔细看去,每个人是菜粥与白面饼子,还有些咸菜,这种待遇实际已经比西北很多大营好很多了。
崔季明感叹道:“如今江南的粮食产量,已经快要赶上中原了,吃的比凉州都好了,刘叔你也真是大方。”
刘原阳笑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么。”
崔季明伸手掰了个饼子,里头结结实实的白面,一点点都不作假。她道:“这帮孩子年纪小,纵然有老兵油子,打流民怕也是心软下不了狠手吧。这边跟大营不一样,出生在这附近,就在这附近当兵,指不定能撞见乡亲。”
刘原阳叼了半边饼子,啃着道:“最开始,的确是下不了手。但是这帮兵,胜在我带了好几年,听得进去人话,又从我手里承恩,肯听我指挥。”
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就跟他们讲,如果百姓流民不对他们出手,他们谁也不许动手。但如果有流民杀其他百姓,或者是对他们出手,就格杀勿论。轻易伤害别人去动武的就不是百姓而是暴民了。毕竟有更多百姓手无缚鸡之力,不肯挥屠刀向旁人,这些当兵要保护的是那些人。”
刘原阳叹道:“而且是只要出手就一定杀死,决不能只伤不杀。一开始还有很多孩子不愿意下手,只是捅伤了便想放过。但这帮流民也没钱治病,伤了治不好不就是拖着等死么,指不定还会引发时疾,还不如一个一刀利索,动了杀招才能震慑住他们的疯狂。”
刘原阳毕竟是在最凶险的三周一线摸爬滚打的人,他对于战争的经验不是旁人可比的。
崔季明心中沉甸甸的,叹道:“听闻如今流民已经退至了安吉?”
刘原阳欲言又止,道:“前几年那场冻灾,三郎可知晓?”
崔季明点点头,那次冻灾之时,她正在播仙镇,但也有听闻过。
刘原阳道:“那一年的冻灾,持续的时间和强度也只比今年差一点,但流民的数量不足今年的十分之一。我还曾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两年冻灾的时间间隔很短,所以才大伤元气。然而我手下好多兵都是农户出身,他们说这两年新作物和新政推行,赋税减免后还没有涨回去,老家的收成都很不错,应该是承担的起这一次的冻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