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特例,往年大多是在节日选下院落,人头攒动出入也无妨。今年来建康的人本就少,李家不知为何选择了这么一艘画舫。
然而在登上这雕梁画柱,宽阔复杂的三层画舫之前,崔季明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得了太多暴风雨前的消息。
万贵妃托兆,将消息传至南地,声称她得到了皇后与薛妃联手为殷邛下毒的证据。崔季明与众人怕是都从未想过,薛菱会和林皇后联手谋害皇帝。而兆这边若是得了证据,连拥兵自立怕是都能得到正当理由了。
而另一边,萧烟清献计,提出整顿政绩考核的新行事方法,薛菱不顾群臣反对,提拔萧烟清为国子监太学博士,官五品,国子监都因女子正式封官一事炸开了锅。萧烟清一时成长安洛阳追捧的人物,其本身又是安王妃与安王之师,名声显赫,以致她开制讲之时竟万人空巷。
也没几个人能真听明白她讲的论法,但凑热闹看新奇是天下人本性,有无数贵妇公然支持,连她写过的旧稿用过的毛笔都成了奇货可居的摆设。甚至如今春闱前,无数世家女抹名投行卷,连带崔夜用在内的几位权臣不知真相,携那些才绝惊艳的行卷想找到原主,站出来的却有大半都是女子,闹得一阵荒唐,致使一时不敢有显达官员出来推荐。
显然如今的长安,也因为薛菱而搅起了一阵阵狂风。
这一两年的大邺,变化太多。
崔季明登上船去,满船的熟人让她心里头都惊到麻木。
王家打头来的是王晋辅,这位当年跟着贺拔庆元出使波斯,回来一路颠簸饿瘦了十斤的舍人,如今也升为中书侍郎。他身后跟着几个和崔季明年纪相仿的小辈。
而郑翼也不是独自前来,来的还有荥阳本家两位远亲撑场面。也不知道荥阳本家,那几百人吃饭的大宅门里,都觉得自个儿喝的是几十代祖宗喝的水,一身纯正高贵的血,竟然对待郑翼都相当的倨傲。
崔家也有位百年前南渡至江左的旁支派了人来,但南渡的五姓大多根基不稳,比不得博陵、清河的本家,因此那位崔姓中年男子对待崔季明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小心翼翼。崔季明没印象,对方却说当年崔季明一身泥泞,敲得是他们家的门。
那中年男子眼睛漆黑,崔季明本想说两句感谢,却猛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
她决定做男子,是归家之后的事。那时候那旁支崔家的女主子还叫人给她洗净了换上新衣裳。对方这似暗示似威胁的态度,实在算不上有自知之明。
崔季明笑了笑:“祖父也是老了,做事不利索,倒是忘了你们。”
她笑罢便走,那中年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少年待在南地,连个官职也没有,忘了脑子该怎么用,反应了一会儿,才面上一片惨白。
会选头一轮已经在上层的广间内述罢,关于言玉是否能够成为三宰之一,如郑翼预料的那般通过了。言玉一身旧裳,立在画舫之中格格不入,身边跟着个谢家的年轻人。向他来恭贺之人寥寥,毕竟行归于周内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十年来,对于他的未来也都心中有数。
言玉并不在意,崔季明甚至觉得,他是算好了各家的心思,笃定自己能登上三宰之位的。
崔季明正临江与几位长辈客气过,却看着如今李党的相公,李沅的庶子李治平,带着几人朝她方向走了过来。崔季明心中如临大敌,面上笑的温和。
李家是非常独特的,他们对待家中人才也算是不拘一格。像崔郑王几家培养后代人才,靠的是断绝庶孽,着重培养少数的嫡子,稳固家庭关系。而李家则是开枝散叶,不论庶孽,只要有血缘姓李,全都接到本家来层层培养层层淘汰,母族出身根本就不在乎。
像眼前的李治平,四十出头气度非凡,他身量颇高,蓄有短须。手握几处军镇,在朝廷削弱的号令下巍然不动,跟随李沅出入有十几年,老不死的爹挡在前头他也不急不躁。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不论摆在哪里都耀眼的中年男子,其母出身竟是个酒馆的杂胡舞女。
崔季明躬身行礼,李治平回礼笑着与她问候两句。
这些都是程式,只是崔季明一瞥眼,看见了李治平身后的人,身子一僵。
他身后之人,至少曾在她脑袋上砸下七八个包,每次拎着她起来扔到堂外去倒立——正是何元白。
她几乎都要忘了,何姓也是南地显赫,何元白诗名远扬,在长安洛阳学生与追随者无数,年轻时又曾立下军功,是何姓中的翘楚。
何元白知晓崔季明如今也接手崔翕的部分事务,却未想到在这种情境下,遇见那个总是披着小花毯睡在课堂上,醒来就胡作为非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