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纯顿足厉吼,只是很快他也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等军卒,既然甲戈在身,杀贼便是唯一大愿。赈济事宜,更有国中贤良担当。谁若再私藏口粮暗投城外,必以军法严惩!”
说完后,许纯便愤然返回署所,取来纸笔伏案疾书。眼下的他,甚至希望还不如羯国大军围城,双方搏命于战阵,生死功罪俱都清清楚楚,更胜过眼下这种无从躲避的焦灼。
在枣强城外的流民群体之中,有一处人为叠高的背风土丘,此时土丘附近集结了许多民众,一个个神情焦急踮脚向内张望:“曹先生如何了?为何要做自戕蠢事……”
在人群最内里的土丘之下,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横躺在草垫上,他衣袍前襟有着一团刺眼的血迹,另有一个医者模样的人正在紧张的围绕他身边诊断,周遭人声嘈杂,那医士颇有几分不耐烦,抬头大吼道:“你们围堵在此,是恨曹公不死?”
周遭人闻此呵斥,脸色俱都有些尴尬,一个个摆手道:“我等怎会此想?曹公高仁大义,为给我等乡人搏求生机,自取心血谏书枣强……”
“你们知道曹公仁义即可,速速退出此间,让曹公静养休息。若真苍天不弃贤士,或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那医士话音刚落,横躺在草垫上的伤者曹公便睁开眼,语调虚弱道:“本是劫余之身,生死也无恐惧。若能用这区区一命,感动城内王臣救我乡民,曹某也是死得其所,无复称憾……”
人们在此悲苦境域中,心情本就脆弱而敏感,听到这位曹公如此说,登时便不乏人泪崩当面,更有人指天怨地的咒骂道:“这是怎样诡怪离奇的世道!凶横逆贼福禄绵长,曹公仁泽乡里竟然不得天眷……”
城外流人们本就没有明确的营垒界限,随着民众们泣号哭诉,口耳相传,很快这位曹公斯人斯事便传播开来。
医士喝退围观人众之后,还有几名乡人留守在此,有人煎熬汤药送到土丘之下,而土丘周围也多有难民们从所剩无几的口粮中挤出的一点馈赠摊放开,无非是一些黑硬的杂菽干粮,虽然寒酸的可怜,但却是乡民们最淳朴也最崇高的感情表达。
羯国不会爱惜他们这些寒苦乡人,而本来寄予厚望的南国王师似乎也不如想象中和蔼可亲,他们这些背井离乡、山穷水尽的寒伧蚁民们,更生出一种被天地世道所抛弃的悲怆绝望。
可是在这时候却得知仍然有人愿意舍去一命,来为他们争取一点生机,无论有没有用,这一丝温暖都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努力回报。
“曹公实在不必如此,南国之军虽以王师自诩,但所谓王命,什么时候也不会下及群庶。他们这些远国征师,若真战事不顺,或还会小恤乡流,希望借力。可是现在羯贼军势败坏,更助南军骄狂凶悍,又怎么会再顾忌咱们这些乡士求告。这一份血书,大概也要如此前一般不得回应了……”
一人小心翼翼扶起曹达,小心翼翼侍药,语调却多有悲观。
曹达饮了几口汤药,闻言后便叹息道:“这些道理,我又怎么会不懂?羯国衰亡已成定局,晋国北归势成当然。咱们这些北地乡流,无论行迹心愿如何,在那些南人看来就是亡余罪身,又怎么能奢求善待。但一人声微,众人声大,只要咱们能够众口并成一声,南人也必须要慎重以待,不敢轻率施虐。”
“我这番刺心血书,也不求能够感动城中悍将。晋军目下胜势已定,更不会横生枝节将咱们这些乡流性命强揽入手耗损军用。无非是以此遍告乡人,无论大势如何,王道昌大与否,但能够深念乡人生死祸福的,终究还是咱们这些乡亲门户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