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田尼的中路舟船继续向南推进的时候,前线船阵再次产生了一些变化,那些颇有游离姿态的军头战船不得不内缩靠拢。
刚才的第一轮进攻,持续将近半个时辰,若说真正的伤损,其实并不算大,人员的伤亡不过几百人,而且还多是田尼的直属部队。损失的舟船也主要是那些载员不过一二十人的小型舢板,对于汲郡军队整体舟船运力并无太大的影响。
战损虽然不算严重,但是由于战况实在太惨烈,这就给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此前因为还有夜幕遮掩,各路人马感受不算太深刻。
可是现在即将天明,灵昌津这一线血腥惨烈的战斗画面,哪怕是这些素来并非善类的军头们都觉惨不忍睹,更不敢去想象若是他们自己被迫攻坚而上的话,该要如何保全自己和部曲的性命。
对于淮南军,这些人多闻其名,少见其实。这一次,他们是实实在在看到淮南军是怎样一直斗志高昂的军队,那种舍命决绝的打法,令人一见难望,更令人无从理解。
在那些军头甚至是河北寻常士卒看来,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生存而已,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抱团自保,乃至于为胡虏所驱用,生存已经如此艰难,超越生存之外的追求都是奢望,活着和活得更好,除此之外,便无他求。
可是淮南军将士们,简直就是以命搏命的顽抗,这一份决绝气概,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而这些不可理喻、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敌人,让人怯于面对。
然而田尼这会儿却懒于理会那些军头和士卒们是何想法,接近之后,战船横于河面上,分遣船只将那些脱离战阵的舟船驱赶约束回来,再次敲起了进攻鼓令,逼人继续向前。
岸上的淮南军,虽然扛过了敌军的第一次进攻,但也并不轻松。整整千余人的战阵,在刚才那一轮顽抗中,阵亡几乎过半。陷于浅滩泥泞中那些战至身死的士卒们,便是此战之惨烈的最佳写照。
至于那些活着的兵卒,人人都是竭尽全力,体力消耗极为严重,几近不能胜甲。但他们还是做到了,死战而不退,将这些敌人们强阻于河岸之外。
敌人们不能理解淮南军何以如此顽抗,乃至于不惜一命。然而每一名淮南将士自己心内却非常清楚,因为都督就在他们身后,他们若是败退,便会令都督陷入极度危险中。
在这些淮南军将士心目中,沈都督绝不单单只是一名身负王命的上官而已,更代表着他们并家人在淮南所享受到的富足生活,寄托着他们对于美好未来的所有前景。
在这样一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除了淮南之外,再没有什么地方、什么人予他们这些伧卒尊重和奉养。哪怕是一些高门豪宗的精锐部曲,也仅仅只是家奴。
唯有淮南军,一旦被甲,便能享受甲食奉养,凡有积功,家人俱能承泽受惠。哪怕是战死沙场,尸骸也能归葬诰园,而不会曝尸于荒野,为虫蚁鸟雀啄食。
甚至于在未来,他们各自都能因功授田,通过自己的血勇和双手拼搏出一份真正的家业,而不是怆然于天地之间,形如无根之游魂!
淮南军这一份壮烈,不独震撼到对面的汲郡敌军,甚至就连沈哲子一时间都大生感触。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几年之久,无论显达还是困蹇,心内多多少少都存一分先知的超然,下意识将自己摆在一个见证者和引导者的位置上。
然而无论怎样超然,有着怎样高视野、大格局的认知觉悟,人终究要立足于现实处境。人命价值几何,这一点没有定论,沈哲子深知,在原本那个没有他这样一个外力干涉的时空中,南北的分裂,生民的苦难,那是一段长达几百年的梦魇,王侯将相风采,都是生民尸骸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