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众人笑声,沈劲脸色顿时羞红一片。不过沈哲子倒也没斥责他,转过身来拂去他襟上湿土,笑语说道:“土味虽劣,但当中自有元气长蕴。人世百般滋味,俱从此中生出,坤势厚重,你能俯身试尝,这已经是向于德行了。”
沈劲听到这话后,顿时哼哼一声,真想将手里剩余一点湿土塞进阿兄口里,但终究还是不敢,就着禾塘洗了洗手,又漱口片刻,才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也是不乏欣慰,果然这小子就是欠蹂躏,临行之前哭爹喊娘的不肯跟随自己过江,被自己强带过来后郁闷了没几天,已经渐渐有所适应,开始接触学习,不再惹麻烦。
一行人在田间绕行片刻,那督守又讲解许多南北风物不同而后因地制宜的耕种技巧,沈哲子虽然听得很认真,但是说实话,完全听不懂。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毕竟队伍中便有书吏悬臂疾书,将督守所言种种俱都抄录下来。
这当然也不是给沈哲子看的,近来他走访许多屯垦以及各类作坊,搜集这些第一线的生产技巧,准备编写一部汇集南北诸多耕桑工农技巧、类似《齐民要术》的农书。而这一套农书,便要作为未来培养生产人才的教科书。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不会作为劳动力使用,而是要作为基层劳动生产的组织者和管理者。毕竟,单单开蒙识字便已经算是这个年代水平不低的人才。
随着管辖的面积越大,沈哲子也越发感觉到即便有好的政令,也很难从上到下的贯彻到底。而且因为区域状况不同,很多政令也难做到面面俱到,如果允许地方郡县行政管理因地制宜,便会滋生积弊,腐败害民横生,反倒不如把这些变通的权力下放给第一线的生产组织者,但这又需要大量的基层人才。
沈哲子如今虽然已经有了开府征辟的权力,但也并不打算打破旧有的人才壁垒,大规模引用寒门人才。倒不是担心那些世族旧势力的反扑,而是因为一则寒门真的没有那么多人才备选,毕竟教育水平摆在那里,类似沈家这种早年已经是寒门中的翘楚,世族的备选,家族子弟水平也就那样。
二则眼下这个动荡年代,权力必然是要趋于集中,如此才能获得高效率,才能有足够的成长性和生存能力。大量引入寒门,如果确有其才还有才可用,但如果只是单求一个形式,反而会让统治秩序变得更加混乱。尤其这个年代所谓寒门人才,那也不可能是赤贫如洗门户能够大量涌出的,一旦获得了权力,必然会有一个向世族转变的欲求,揽权贪财并不逊于世族。
毕竟沈哲子自己就是通过这样的竞争,才得以脱颖而出,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是有一定普遍性的。
所以沈哲子理想中的霸府构架,对于人才的招揽,是要保持足够大的覆盖面和流动性,同时给予人才足够的成长和发挥空间,这就够了,不必强求什么寒门纯良又或世族翘楚。
而对于这些赤贫的民户们,沈哲子也并不执着于给他们争取什么政治权益。一个阶层政治地位的提高,在于获得经济基础后自我意识的觉醒,从而主动去争取,而并不在于一两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善念施予。现在沈哲子能够做到的,只是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个生产和生活的稳定环境。
当然现在整个淮南都督府,无论行政还是生产,一切都要建立在先军的前提下,所以思考什么权益问题,本就是一个奢侈概念,没有什么实用性。
在田中巡弋完毕,沈哲子不乏好奇问道:“吴乡已有下溪稻种,增产颇多,为何如今屯垦不见耕作?”
问出这个问题后,沈哲子便见那督守脸色颇显窘迫,便猜到自己是问了一个蠢问题。果然,那督守支支吾吾道出原因来,虽然吴乡已经育出一些高产稻种,但远远还称不上是成熟,而且种植条件极为苛刻,哪怕在吴兴等地,也仅仅只是小规模种植。至于江北这些屯田区,实在不敢冒险试种,要知道一旦出错,那就是耽误了一整季的收成,以军法论的话,是有可能杀头的!
督守本就是吴乡本家老人,沈哲子虽然自曝其短,倒也不觉尴尬,干笑两声后说道:“这也是一虑,不过眼下世道跃进,本就不必拘于旧法,凡可益于世道,都要试上一试。稍后让郡府批整一片田亩,转为试种南北新种。若有所得,以甲功计论。”
随行的梁郡官员们上前领命,并快速在手牍上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