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在伐木的役力有将近两百人,男女俱有,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因为长期的食不果腹,这些劳力们也都气力微弱,动作缓慢。兼之手中的工具也实在简陋,石斧、木刺、麻绳之类,就连铁器都很少。所以砍伐的效率自然算不上高,一个时辰都不见得能放倒一棵树。
伐木场外自有奴兵监工,只是那些奴兵模样较之劳力们也算不上好,同样有面黄肌瘦之态,已经分辨不出样式、颜色的戎衣上占满了泥浆、草汁。所携兵刃也不端正持在手中,倒拖于身后,背倚着山石,神态疲惫,两眼无精打采,甚至在那些役力们面前凶横作态的精力和兴致都无,因瘦的脱形而略有凸出的两眼大半时间都是直勾勾无甚神采,偶或望向伐木场中,役力们动作仍然缓慢,但只要不是明显的偷懒,兵卒们也都懒得去喝骂。
这一支伐木小队的兵长,是一个年在四十多岁的老兵卒,尚能彰显其身份的,只有腰畔那看起来仍然锋利、用麻布片包裹护刃的大环首刀。此时兵众们围坐在此,正听这位老兵长讲述当年威风事迹:“……那一战咱们百数人众,投石砸开栅栏,当先冲进敌阵,当年实在年浅,不知先扑谷仓,只是吵闹着追杀敌将,穿营追出十多里,结果敌将没能追到,反倒捡回敌将丢弃女眷。那娘子真是软滑,可惜老子当年新卒,只是经手摸过几把,终究没能尝到滋味妙处……”
兵众们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哄笑连连。
老卒也是不乏自嘲,继而又拍着腰际刀柄叹息道:“老子也是久战的老中军,往年甚至充进咱们主上陛下军阵,往年攻杀,向来都是大破贼军。似眼下这一仗,打得这般丧气全无威风,真是不曾经过!那位中山大王凶名倒是响亮,对战起来还不如小卒明白,竟被南人给打到今日田地,实在是不配身在高位……”
如此直接非议于主帅,周遭兵卒们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惶恐,反而一个个加入其中,纷纷附和老兵长的感慨,借此倾吐心中的闷气。
他们当然有足够的理由抱怨,战事进展不顺利还只是次要的,毕竟就算是一路势如破竹打过江东去,出人头地、封王拜侯也轮不到他们,但是自身处境陡降却是每个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得到。
首先最重要自然是资粮供给的匮乏,他们也是正式在编的甲士,结果待遇较之那些役力也没有多少区别。俱都被驱使于外,狩猎采伐,如果没有所获,那就换不来吃食。军期逾时未返,也要遭受责罚,甚至有人被军法活生生打死。
逃又不敢逃,且不说野中随时会出现南人敌众,原野上也有大量本方骑兵巡弋,一旦发现脱离营制、浪荡于外的兵卒,轻则直接剥夺甲兵、打为苦役,重则格杀于当场,枭首传示诸军。
讲到与南人在野中的遭遇战,这些人不免更加气闷愤慨。两军交战,别的都且不说,最起码也要提供弓刀之类才能杀敌,他们这些兵卒也不奢望什么坚甲利器,可是就连基本的刀枪都不能配齐,至于弓箭之类更不必想了。
而反观南人,凡有出动,被甲者不乏,即便没有铁甲,也都有藤甲、竹甲之类的防护,人人俱都配弓,一俟在野中遇见,首先便是引弓攒射。
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对战杀敌,他们能够逃出去便已经是大幸。即便是再凶悍的奴兵,也不敢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向那些飞射来的利箭冲锋。
如此恶劣的军备,也不是因为这些兵卒本身战斗力不堪。他们俱都是羯胡中军,也是国中甲士精锐之选,南下最初军备不逊于南人,甚至还隐有过之。可是随着战事发展至今,待遇越来越差,最开始还是食用被削减,近来甚至就连所配给的弓刀都被收缴回去,被赶出了原本驻扎的营地,在山野之间沦为役用,衣食不足保障,性命更是堪忧。
而他们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诚然是有一部分作战失利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其实还在其他。这些奴兵们或是不了解深层的军务军情,但在出入之间也都见不乏有新的军队自后方而来,补充入军中。而他们这些旧卒被削减的资用军械包括被剥夺的营防,便都由这些新来之军接替承受。
针对这一现象,军中近来也都有传言,说是他们南征大军失利,令得国中主上大怒,于是再遣援军强兵至此,一定要将南贼打败!至于他们这些败军辱国之师,原本国中是打算严惩不贷,还是在中山王力保之下免去了原本的惩罚,再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还不力战致使军败,那么主上便要南来亲征,而他们这些军卒即便不死,也都要发配苦役,永不再用!
如此以来,军中自是人心惶惶,心中虽然有怨,但一想到主上雄威,以及那源源不断增援来的新锐强军,也都难生什么反抗之心,只能忍耐下来,忍辱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