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庾亮的一丝不满,沈哲子心中也是无奈。他如今自然不再是以往那个行在人前都被人熟视无睹的小透明,但今天的待遇确实有点夸张,先是西阳王,现在又有卞壸,旁边还有一个不时望过来的王导,倒颇让他有受宠若惊之感。
国丧飨食,取义清简,仅仅只是一些清淡饭食而已。嚎哭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也没什么人会再有胃口,都是浅尝辄止。但因飨食未完,于是便不乏人在席中低语交谈。
卞壸只是饮了一点酪浆,吃了半张面饼,然后便放下碗筷转望向身边的沈哲子。沈哲子见状,便也连忙正襟危坐,等待卞壸说话。
卞壸目露沉吟之色,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过片刻才低语道:“春秋渐长,多有悲秋伤年之叹,物是人非之感。悲极易伤,少年人应有节制,不应沉湎于此。”
听到卞壸语调不乏善意劝导,沈哲子更觉有几分意外。这卞壸是典型的侨人门户,与他家素无交情往来,以前纵使见过几面,也都是在庄重礼仪场合,彼此之间甚至连话都少说,沈哲子实在想不通对方这点善意由何而来。
见沈哲子谨然受教,卞壸蓦地叹息一声,继而眼中便流露出悲痛之色,低语道:“你家虽是南人,却受大行皇帝恩重,礼遇之厚殊于旁人。感恩而奉节守义,这都是为臣者为人者该有的操守,不须我再多言,深念勿负。”
“陛下年幼而履极,要维持局面殊为不易。除了台中勤勉辅弼,尚需外藩鼎力而助。”
讲到这里,卞壸语调顿了一顿,继而神色便有几分凝重:“你为帝室贵戚,日后难免要有御前对应机会。我今日逾礼导言,宁以直忠效国,勿以曲幸邀进。海盐男亦是早慧而聪颖者,希望你能谨记。”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知卞壸召自己来的意思。原来此公也是瞧出自己先前那手段,担心自己日后教坏了小皇帝。不过这卞壸倒也还顾及自己的感受,先言少年人不应沉湎悲伤才言到此节,可见也是在心内权衡了良久。
“长者之教,小子铭记于怀,不敢有悖。”
沈哲子心里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知如此公脾性,肯这么委婉提醒自己已经是难得。须知这卞壸脾气涌上来,连王导、庾亮都不给面子。如今这么对自己,大概也是因为自己是大行皇帝青睐之人才有一丝婉转。
但由这卞壸的态度,沈哲子也能觉出如今时局中这一类帝党的势弱。卞壸本身便有不低名望,其家也属侨门旧姓,还不同于元帝时的刘隗、刁协越级幸进,他为帝党乃是真正的操守节义,但是随着前江州刺史应詹的去世,大行皇帝又猝然离世,各家俱有怀抱,所谓的帝党已是零落殆尽。
其实在如今的时局下,纵有心向皇权者,根本也难言为党。主要还是大行皇帝凭着自己的手段和个人魅力,以及摧毁王氏之逆的功业,才在身边聚集起这么一些为皇权张目之人。但随着大行皇帝久困苑中,如今更是英年早逝,这些人便也大多改换了想法,如卞壸这种仍能坚持己见的已是少之又少。
大概此公心内对时局也不乏灰心之感,因而对自己言更多是以大行皇帝的恩义相结,而非他自己那一套忠君节义。主张不合时宜,纵有坚持,亦是徒劳。
飨食完毕,群臣各归台中官署,沈哲子在宫门外寻到了早在这里等他的庾怿,一同行往台城。途中不乏人上前礼问寒暄,虽然尚未入仕,但沈哲子在台城已经算是略具人望。
许久不见,庾怿对沈哲子不免更热情,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不乏感慨道:“春秋不曾急转,人世已是几番更新。年初我受诏离都,不能亲贺哲子大婚,于我实在有憾,还望哲子你不要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