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过去与新君几乎没有接触,知道的也是众人传说的消息,自然也当新君性格如此,被急匆匆的叫过来,虽然猜到可能与吏部失职有关系,但心里却并不紧张,几乎当成一件大事。
他踱着四方步,官威十足的往大殿走,一路上甚至有心情感叹洛阳宫中楼台精巧,步步成景。
到了大殿,吏部侍郎才挂起焦急的神情,跟随在内侍身后,迅速前趋几步,进入房内。
吏部侍郎不知道,守在各处毫无存在感的内侍早已将他的态度几下,一层层传递而上,让新君知道个一清二楚了。
“臣来迟,请陛下降罪。”吏部侍郎站在新君面前,状似郑重的拱手。
吏部侍郎视线微转,发觉办公地点就在吏部隔壁的户部侍郎顾剑早已来了,安安稳稳的坐在新君下首,和新君一起看着他,眼神复杂。
神龙没搭理吏部侍郎的装腔作势,任由他一直弓着身子站立,给林涧西一个眼神,冷声道:“说给他们听。”
在场都是聪明人,吏部侍郎与户部侍郎到达时间上的区别已经让林涧西敏锐的意识到了两位官员的立场不同。
他克制的没有抬眼多看,绷着下颌飞快将蜀地的惨状复述。
顾剑听完就皱紧了眉头,疑惑道:“蜀地的税收交得整齐,粮税从来没有拖欠过,怎么会有大量百姓改种桑树了?”
粮食有粮税,种桑树可以养蚕,因此,种桑树一样是需要缴税的;甚至因为织造出的丝织品利润比粮食更大,而且难以保存,以丝织品代替粮食缴税的时候,还有额外税收。一般而言,缴纳“布”作为税收的远远少于缴纳粮食和银钱的。
户部在顾剑手中数年,顾剑虽然不能说第各地数据了若指掌,但蜀地物产丰富,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大周税收差不多有五分之一出自此地,顾剑不可能不清楚蜀地的税收情况,听到林涧西的说法,顾剑的反应比吏部侍郎还要强烈。
顾剑率先开口,吏部侍郎马上仿佛找到了同盟,立刻帮腔,“是啊,陛下。蜀地民风淳朴,物产丰厚,官员治理之下少有人生事端,乃是好事。依照本朝的规矩,若是能将一地治理得好,评个优等,是可以继续掌管此地做父母官的。蜀地官员虽然变动不大,可他们治理得很好,完全符合官员调动的规矩。臣实在不懂,陛下非要信一考生信口开河,而非朝廷官员蹭蹭考察出的结果。”
“我有证据!”林涧西当即怒吼。
他脱了外衣翻过面来,将衣裳平铺到阳光下,原本漆黑一片的单衣顿时闪烁出一行行小字,林涧西指着这件长衫,手指发抖的说,“此衣乃是我家乡父一百三十一户父老乡亲日夜不停共同织造,上面记载的名字是从事发到我离开家乡时候病饿而死的百姓名字,若以清水浸泡,还能洗出各家以自身血液按上去的手印。”
“侍郎大人,我已经高中榜眼,若装作无事发生,此后便是不能平步青云,至少一辈子也可以富贵平安。我何必非要生出事端,为自己招祸?您居庙堂之高多年,便不肯低头看一看百姓们的血泪了吗?”
朝堂之上,不怕和皇帝对着干,就怕被对手质疑人品。因为人品不好的官员,做善事也是别有所图;人品好的官员,办了错事,也只是一时不小心。
林涧西虽然还没入朝为官,但显然已经深深的了解了朝堂吵架的精髓,最后一句质疑瞬间吓得吏部侍郎偷听冷汗直流。
吏部侍郎赶忙道,“这种话可不敢乱说!本官一直照着朝廷规矩办事,多年以来兢兢业业,怎么到了你口中,本官稍一质疑你话中真假,你就要说本官不顾百姓。本官当年在外任职的时候,也当过父母官,亲自教化过百姓的。正因如此,本官才会说你的话不可信——朕饿的饭都吃不上了,不去逃荒,倒还能想着挨家挨户给你织造蜀锦长衣,送你上京赶考?你看看自己穿的这身衣裳,从里到外光辉灿烂,比起大家公子也不差,偏要说自己吃不上饭。哈哈哈,真是可笑啊!”
吏部侍郎自己说着笑起来,对林涧西的很是不屑一顾,林涧西摸着自己通身簇新的衣裳惨笑,“是啊,全是新的,不光衣裳、鞋子是新的,连我的书袋也是新的。因为离家赴京赶考,家中父母兄弟姐妹,再也没人能确定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还在不在世上了。”
林涧西忍耐不住,捂住了眼睛哽咽,“是啊,丝绸锦帛贵重!我到了京城才知道,原来一身绸缎衣裳能换来五袋精米,但再贵重的丝绸锦帛在蜀地也换不来一碗能救命粗粮。”
“我没那么心怀天下苍生!大灾近在眼前的时候,我只想带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逃出那片死域,可我没办法!若非身上挂着功名可以进京参加恩科,侍郎大人以为我还有命站在这里吗?我全家上下三十七口人,早被控制住了,哪怕被控制住之前,最小的妹妹才八个月,她也饿死在襁褓中了!今日我说过这些话,就没指望家里还有谁能活下来——人不能没良心,我家人如此,其他百姓呢?他们甚至连个能进京开口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