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遗忘在桌上的酒坛,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再未得他一记回顾。
“郎君还没有回来吗?你让人去厨房看看,让他们将醒酒汤炖上,一会儿郎君回来了立刻端过去,再备些清淡的吃食,免得他胃疾又犯了……”虽然料到景铎不会这么早回府,但崔文茵还是将这些事情事无巨细,一一吩咐了下去,一如她过去大半年的每一日一样。
“郎君回来了。”这一声里却含着两分诧异,郎君这么早就回了府,而且还出现在大娘子屋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儿,怎不让人诧异?
同样诧异的,还有崔文茵,她转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口,正拿一双莫名静深的眼睛将她看着的景铎,心一慌,连忙站起身来,有那么一瞬,手都不知往哪儿摆了,紧紧掐着放在身前。“郎君几时回来的?”
“刚刚。”景铎轻声应道,言罢,便是举步往里走,在一屋子人莫名的目光中,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喝了些酒,有些头疼,想来向大娘子讨碗醒酒汤喝,有么?”
“有的,有的。”崔文茵忙不迭应道,转身对身边的侍婢吩咐道,“你快些去厨房端碗醒酒汤来。”
那侍婢忙不迭转身去了,崔文茵才又对景铎道,“郎君稍待。”
“嗯。”景铎低低应了一声,便是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眉心轻皱着,看着不太舒服的样子。
崔文茵见他这样,迟疑了又迟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去。谁知柔软的指腹刚刚贴上他的额角,他便是骤然睁开眼来,她一慌,连忙道,“我……我是想着按揉穴道可以缓解头疼,我父亲从前也常酒后头痛,我这按揉的手法是特意跟医婆学的……”一边说着,她一边犹豫着要收回手。
“那便有劳娘子了。”谁知,就在她要收回手时,景铎却突然道,然后又再度闭上了眼睛,眉宇舒展,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崔文茵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置信,微颤着手重新按了上去。
“谢谢。”也不知道按了多久,指下的人无声无息,好似睡着了一般,在那一声恍若呢喃的“谢谢”滑过耳畔时,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待得反应过来,那确确实实出自他口中时,她眼里不由浮现了一缕泪光,却是许久未曾有过,几乎已经快要被她遗忘了的欢喜。
天公作美,徐皎他们离开凤安这一日,天气晴好,春光明媚。
在城门处,与李焕、徐皌,还有李熳等人告别之后,他们这一行车马踏着晨光出了城门。
徐皎从车窗探头往后看去,见着城门处立着的那几道人影,笑着道,“李熳说要去草原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届时,她一个中原朝廷的公主,却跑去了草原……啧啧啧,可有热闹看了。”
“你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墨啜赫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她便顺势往他怀里一缩,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墨啜赫笑着抬手轻触她的头顶,“怎么样?还想吐吗?”徐皎现在时不时会孕吐,吐起来时很是可怜,墨啜赫看着就觉心疼,每每一日间要问她数回。
“没事儿的,孩子很乖。而且,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这怀着身子时孕吐,孩子就会越聪明……”
“真的?还有这种说法?”
“自然是真的,我跟你说……”
话未完,被突然传来的一阵由后赶来的急促马蹄声所打断,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想来讨打,墨啜赫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却是意外地挑起眉来,继而,原本已经外泄的杀气一瞬间敛起,眉宇亦是舒缓下来。
“没想到居然是他?”徐皎亦是瞧见了来人,有些诧异地挑眉。
“我下去看看!”墨啜赫弯腰钻出车厢,回头冷眼一扫徐皎,“你不许去。”
帘子垂下,徐皎反应过来,骂了一声“小气鬼”,却又忍不住笑了。撩开车帘,从车窗探头望出去,见得墨啜赫信步朝着快马追上他们的陈肃走去。
距离隔得远,两人说了什么自是听不见,看了一会儿,徐皎便也没有兴趣了,缩回车室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着墨啜赫。
她虽然偶有孕吐,但胃口一直不错,常常刚吃完没多久又饿了,所以啊,她笃定这肚子里的孩子定是个身强体健的,随他爹。
墨啜赫倒也没有走开多久,钻进车室时,马车又再度晃晃悠悠走了起来。
徐皎撩开车帘往外看去,见到陈肃驱马跟在后头。
“他来投奔你?你留下他了?”前朝的龙影卫,陈肃虽然未必前程皆无,可端看如何取舍了,而此时很显然,他有了选择,墨啜赫有了决定。
“嗯。”墨啜赫点了点头,“他不是为了你。”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为了我,他呀,定是为了阿菀。”徐皎笑呵呵道,王菀如今也是生死关前走了一遭,反倒万事通透了。在徐皎邀她时,她便同意与徐皎一起去草原。
至于陈肃,虽然王菀一直没有承认过他们之间有什么,徐皎也没有问过,可却是心里有数,对于陈肃的出现,她算不上多么意外,不过仍然为王菀高兴。只是王菀此时不在跟前,而是与长公主在后头一辆马车里,否则,她只怕会忍不住调侃她两句。
“咱们这队伍是越来越庞大了,我这可是拖家带口地随你远走他乡了。虽然嫁得远,可我也是有娘家人的,看你往后敢不敢欺负我。”徐皎滚进墨啜赫怀里,仰起小脸冲着他皱了皱鼻子。
“我欺负你?难道不是从相识起,就是你在欺负我吗?”墨啜赫挑眉道。
“你说什么?”徐皎虎了脸,捏起粉拳就朝他胸口捶去。
墨啜赫伸出大掌,将她的拳头包裹其中,眼底闪烁着笑意道,“我哪儿敢欺负你啊?你是我的命,往后,只有你欺负我的份儿,可好?”
明明还是冷言冷语,可里头却渗进了满满求和讨好的意味,闹这两句本就是夫妻情趣,徐皎立时便软了下来。
墨啜赫趁机将她扯进怀里,密密搂住,“你前几日说,回了北都城有许多事儿要做?都是些什么事儿?与我说说?”
“我当然有很多事儿要做啊!”
“先要安顿好母亲,阿菀他们。接着要做孩子出生前的诸多准备,什么小衣裳、襁褓、小被子什么的……”
“再来,怕是还要筹备负雪的嫁妆和婚事。我虽然是不想就这么便宜了苏勒,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害怕再刁难下去,负雪怕都要与我急了,那就便宜了苏勒吧!”
“还有文桃和红缨,还有红缨军那么多人,她们的婚事我也得上心吧?北羯的好儿郎们,我可得慢慢挑选着……”
“现在还多了个陈肃。他想娶我家阿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可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徐皎窝在墨啜赫怀里,伸出手指一根根掰着,将要做的事情细数给他听,墨啜赫微笑看着她,静静听着,时不时搭上一句话。
马蹄声声,车轮辘辘,初升的朝阳下,伴随着话语声与笑声,一队车马踏着晨晖缓缓驶远,走向许多人人生的另一段征程。
身后,是成了一线模糊轮廓的凤安城,慢慢隐入了地平线。
再见,凤安!
再见,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