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她只问一句:“我的人把话带到没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净墨笔的浊汤,胡乱倾洒下来,堆涂在李景焕的衣上脸上,在他眼下污出一片阴影。

这是阿缨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还记得,她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当时以为是错觉,直到听完阿缨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诉,李景焕始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阿缨,孤知道了……昨日是孤不好。”那些话的余音还刮着他的耳膜,心里几乎拧出了汁子。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便不会在这里等了她足足一日。人人都说,他二人青梅竹马,其实李景焕比簪缨年长四岁,她的启蒙诗是他一句句教着背的,她练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着临的,她小时候撒娇时他抱过,夜晚怕雷时他哄过,连去岁她逢初信,惊慌失措,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所以说这个女子是他一手带大,一路看大的,毫不为过。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李景焕的目光轻偏,从另一旁的傅妆雪身上扫过,最初惊鸿一瞥之下的心动,被他一寸寸压入心湖。

许是将要失去了才更让人珍惜吧,李景焕经此一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傅簪缨和傅妆雪之间,他更舍不下的是前者,只能是前者!

阿缨柔弱也好,呆拙也好,没有明媚动人的个性也好,她都是他的阿缨。

他会好好待她的。

李景焕弯身与簪缨平视,凤目含情,软声细语:“阿缨,景焕哥哥向你保证,我与傅家二娘子绝无关系,以前没有,此后也绝不会有。”

“玉烛殿的那八口红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时都是你的,谁也不会动。我还为你补备了及笄礼物,阿缨这便同我回去瞧,好么?”

他若痛快承认了与傅妆雪有私,簪缨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听到后半句话,她便明了李景焕只听到了要宫里归还红木箱箧的话,杜伯伯和几位总管应该还没有拟完账单,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费口舌,迈步便走。

目光移转间,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驻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物,默默望着这边。

簪缨忙趋步过去,李景焕下意识要拉住她,摸了个空。

待簪缨走到杜掌柜近前,才发现杜伯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她一愣,很快明了:“伯伯听到了?”

她随即踮起脚尖,抬袖轻轻地为杜掌柜抹泪,小声说:“都是唬他们的。伯伯莫忧,我没事的。”

柔软的触感落在杜掌柜脸上,这位大查柜才止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哽哽作响。

他是在小女娘问傅则安那句,“你是否相信应誓”时过来的,他听到小女娘独自与这群人对质时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见他便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归巢般露出亲昵的笑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时,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个女儿,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别说偏心旁的谁,便有十个儿子,也抵不过小娘子甜甜一笑。

这傅家人除了姑爷,都是些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生母不祥的丫头片子如此作践小娘子,老的是个官迷,小的伪道学,家里还有个老而不死的贼媪,通通是鼠目寸光烂了心肠的!

杜掌柜将泪眼一收,郑重地将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绢呈上,“小娘子,账单已经罗列好,都在这里了。”

之所以写在长绢上,是因没有那样厚的簿册。

簪缨双手接过,没法子全部展开,只捻开绢布的一角,看见了两行字。

就是这两行字,让簪缨弯眼笑了起来。

“伯伯知我。”说完这句,她潇然转身走回李景焕身边。

李景焕见阿缨去而复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灵动,如菡萏之上染了莲香的晶莹琼露,不禁心神动摇。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心道事情有了转机。簪缨向他走去时仍在笑着,将那匹绢布撂到他怀里,一字字道:“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要少。”

李景焕英朗的脸上回应出同样的笑,应声说好。

只要能哄回她,要他拿出什么东西来都可以。

他命李荐抻住绢丝一头,徐徐展开。

然而这匹布没经过裁剪,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得多,待终于铺展到头,李荐已经站在距他四十尺之外的地方。

一匹四十尺长的布!

不知怎的,李景焕心神莫名有些发慌,垂眸看去。

石化当场。

只见上面用清晰的楷字写着:

汉圜底三蹄足青铜鼎一对

长乐宫旧物砗磲修补石晷两座

太庙琮式礼器四只

云母三屏柏漆镶玉幛八床

东珠赤金凤冠首饰十二副

越窑青瓷龙柄瓶具二十四套

七宝犀香等诸类香篆四十八斤

……

……

绢上所列之物,李景焕无一样不眼熟,哪里还不明白此绢的用意?

当此时刻,他所受的震撼,已经不能用悚然来形容。

他抬头看向傅簪缨,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一言不发,咬着牙根一步一看,一步一前,直至走到绢丝的末尾,看到了列在上面的最后两样东西。

压卷之处,相比前面种种,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两样。

——春堇身契一张。

——此绢二两。

如果说李景焕一直强撑着体面,看到最后这四个字,惊极反笑,只觉荒唐至极。

此绢二两、此绢二两……她要与他清算,还用这种锱铢必较的方式侮辱他。他们之间,竟连一匹绢布也要算计分明了吗?

她才离宫一天,便被这些买卖行商的贱民影响得立场全无,是非不辨了。

“阿缨,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疯魔了?!”

尚且逗留的傅家几人不知那布上是什么,但听见太子这句话,都怔然变色。

“怎么了?”簪缨早已收起了笑意,隔着四丈地,天真纯良地望向他,如同昔日向他请教问题一般,“是还不起吗?”

“你在皇宫里住了整整十几年,现在反过头来要算账?”

李景焕哀怒于她素丝易染,天真得轻易便受人挑唆,胡作非为至此,叹斥:“阿缨,你自幼习学礼仪闺训,却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市侩,一身铜臭了!”

簪缨目中迸射出霜华:“你清高,你脱俗,那便一文钱也别欠我的。少还一文,我瞧不起你。”

鸦雀无闻的山道,鸦雀无声的马车,鸦雀无声的人。

朦昧的向晚昏光中,依稀只有那道梨白色的身影干净得耀目,小小的身子骨,撑得纤窈笔直,大袖在风中飘摆,如振振欲破茧的蝴蝶。

“五日期限,尽够了吧。”少女嗓音无邪,“若逾期,我听说白马寺中有许多寒门抄经生,十字一文,抄得又快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