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万寿真人道:“这勉强算是一桩公案了。说来也不怕清平先生笑话,贫道年纪大了之后,知道此生长生无望,不耐烦翻阅道经,偶尔会看些流传于市井之间的话本小说中,除了才子佳人之外,还有些人与仙、人与鬼、人与妖的故事。”
李玄都立时想起自己的青萍书局,说了句题外话,“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女子定然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父亲定然是极了不起的大人物,或是人间帝王,或是天上仙人,生一个姑娘,必是爱如珍宝。男子定然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傻小子,只因一点小事,便打动了姑娘,姑娘便不要父母亲朋,非要跟着男子不可,就算那男子花心乱情,也不在乎。”
一直默然不语的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只觉得有些好笑。他这是在说自己?毕竟秦大小姐相貌品行极佳,父亲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被视若掌上明珠。是了,堂堂清平先生可不是穷小子,而是李道虚的养子,以后有资格执掌家族门户,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是为数不多可以配得上秦大小姐的同龄男子,可谓是门当户对。而且秦大小姐也没有非要跟着他不可,听说是他主动去追求秦大小姐,倒是心机深沉。
万寿真人微笑道:“清平先生总结的倒是不错,只是有些时候,现实发生的事情远比书中的故事更加荒谬。”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天庭,也没有什么地府,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何来幽冥阴司?飞升便是离开人间,天仙无不可去,甚至可自行开辟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一方世界之主,除非斩出化身轮回转世,否则也不能再回人间。所以人与仙、人与鬼都是无稽之谈,唯有人与妖,却是有待商榷,难道老真人所说的公案竟是因为人与妖之间的男女之情而起?”
“清平先生心思灵敏,贫道佩服。”万寿真人赞了一声,“此事的确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此中详情,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不能尽知,贫道只知道在二百年前,也有一位像清平先生这般……这般惊才绝艳之人。”
李玄都淡笑道:“老真人不必讳言,就直说像我这般好运气之人。”
万寿真人笑道:“不至于如此,自古以来,能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没有运气?但仅仅有运气是万万不够的。此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与清平先生不同之处在于,此人藐视宗门,也不在意江湖和天下,只求自己的逍遥自在,乃是个异类。”
自从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有视他为友,有视他为敌的,却很少有人将其视作江湖上的异类,因为李玄都一直都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该强硬的时候便强硬,不会意气用事,更谈不上离经叛道,最多被人看作是所图甚大,野心不小,所以李玄都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
换句话来说,李玄都是被各大宗门视作自己人的,而世上也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打破宗门的强权,但不是为了更多人不受宗门压迫,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逍遥而已,而且不讲策略,只是一味蛮干,最终导致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正道邪道,都要摒弃偏见,先把此人绞杀了不可。所以这世上的魔头分为两种,一种是真魔头,穷凶极恶,罪孽滔天,杀人没有理由;还有一种是假魔头,不会滥杀普通人,却会杀江湖人,犯了众怒,就是这种异类。
第一百零九章 锁妖塔
张白昼怒斥李玄都同流合污、和光同尘,不是没有道理的。李玄都的确算不上异类,在外人看来,李玄都出身清微宗,机缘巧合下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又娶了忘情宗的宗主,左右结盟,步步登高,没有恨苍天不公,也没有苦大仇深,除了所图甚大,完全符合一个宗门子弟该有的人生轨迹。其实有野心也不是坏事,甚至底下的人更喜欢一个有野心的领袖,真要是无欲无求,何苦涉足腥风血雨的江湖?
至于李玄都被李道虚逐出师门,也不奇怪,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时的李玄都是受了老天师的指使,又有李元婴的推波助澜,归根究底,还是宗门内部的权势之争,起起落落,没什么稀奇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的阻力降到了最小,甚至有望触摸到道门的最高权柄。这是李玄都聪明的地方,虽然做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反对之人,但反对之人越少越好,就算要举世为敌,也要分而破之,一步一步去做,万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道理。这是手段,做事不讲方式方法的人注定无法成事。
万寿真人作为一个宗门出身之人,同时也是一宗之主,对这种藐视宗门之人怀有偏见敌意并不奇怪,没有敌意才是最大的奇怪。他没有提及此人的名姓,只是以“此人”或者“异类”称呼,说道:“此人原本出身法相宗,大概是因为性情的缘故,备受同门欺凌,由此生出怨恨,在修为有成之后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平心而论,贫道作为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年长之人,并非不知道宗门的种种弊端,他要说宗门豪强作恶不法,他要更弦易辙,或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向宗门讨要一个公道,那也就罢了,且不论立场,贫道还敬佩他是个人物,可他纯粹就是为了一己私怨。其实报仇也无错,可报仇的时候牵连无辜就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