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祁钰近前来:给娘看看,膝盖可曾跪青了?
祁钰耷拉着脑袋,轻声回道:不曾。
怨娘为了区区一个外人就对你发这么大脾气,让你在众人面前没面子?
祁钰被我戳中心事,脸红道:儿子不敢。
钰儿我轻抚着他的鬓角:寻常人家的孩子还不懂事时,你小小年纪就要监国,不容易,娘知道,娘也心疼你。可谁让你是爹娘的儿子,生在帝王家,享了旁人享不到的福,就得担起旁人担不起的责任。天下万民辛苦劳作供奉着你,凭什么?你得将国家治理得好,才对得起他们,对得起你坐的这个位子。现在娘看着你,盯着你,骂你,你不喜欢,但至少娘能保你不出大错。将来爹娘走了,留你一个人做皇帝,万事都要你一个人做决断。做皇帝比做太子更难,娘不逼着你快些变强,到时走得牵肠挂肚,怎么心安?看你做得渐渐上手了,刚要放权给你,你就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一个治世能臣险些折在你手里,你说娘能不生气么?
娘,儿子晓得了’祁钰伏在我膝头,嗓音黏糊糊地说道。
等范弘取奏折来的空档,我便细细地将这件事掰扯给他听:首先,你要知人善任。于谦是个怎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他精明强干,且清正廉洁。你若知道这一点,再来看他上书举荐他人取代自己职位,会怎么想?
祁钰道:他不贪恋权位,是以国事为先。
我说:这不就对了?你要召他来跟你说话,再看他做过什么事,不要只听旁人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像于谦这样清高无私、不结党的人,在朝中本就势孤力薄,你还不支持他,让群臣看了,谁还敢像他那样清白做官?
祁钰道:可朝臣那么多,儿子都像这样一个一个去了解,怎么了解得完?
我说:你在朝中,挑出几个信得过的人,如南杨(杨溥),委以人事之权,再时时请他们品评人物但也不能尽信,你要多听几个人的不同意见,还要自己派人去查。否则你当锦衣卫是做什么用的?但锦衣卫听命于东厂太监,其中或许有利害牵扯,所以锦衣卫的话,也仅供参考,最后还是要你亲自拿主意朝臣虽多,你只需将六部九卿等要职安排好,就行了。这些关键人物办事得力,那些低阶的官职,他们自然会帮你去找合适的人。
祁钰点点头:儿子记下了。
再说于谦这罪名,说起来都好笑,‘怨怼朝廷’也算有罪?且不说这等罪名多半没有证据,有证据也多半是伪造的,就算真凭实据钉实了他确有怨怼之心,难道朝廷待他不公,还不许人‘怨怼’了?委屈了人,难道还要人感恩?为人君者,不能将所有过错都委于臣下,凡事还需自省。再想深一层,咱们立法治罪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杀鸡儆猴。你将他治了罪,朝野服不服你?那些心里对朝廷有怨念的,难道从此不敢生怨?照样有怨气,只不过憋着不说出来罢了。长此以往,下情不能上达,你对下头人的心思一无所知,这龙椅将来怎么坐得稳?
祁钰委屈道:儿子自问,爹娘和儿子对他不薄,听人说他竟有怨怼之心,儿子自然心里不平。
我叹道:钰儿皇家的人,不能这样任性而为你一念能令国家兴隆,一念能令民生凋敝;一念能生人,一念能死人。就算他真有怨怼之心,只要他为国效力,只要他为民请命,你就要留着他。不但留着他,还要对他施恩,用这样的法子化解他的怨气,而不是扔进大牢里。你是为百姓做主,不是为你自己做主。你若管不住你的私心,将来总有一天,这份私心会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他们挑拨、煽动,让你一怒之下杀了不该杀的人,就像今天的于谦。
这么活着真累,娘
我怜爱地摸摸娇儿的面颊:但是娘相信你做得到,嗯?你爹爹十二岁开始监国,也是这么一路走来的。爹娘都陪着你,别怕。等你再大些,这些事情做得熟了,就好了。
爹爹真厉害。
想起他爹当年监国时的模样,笑意不自觉地爬上我嘴角,我笑道:你爹爹是很厉害。不过虎父无犬子,你也不会差,你说是不是?
祁钰偎在我膝上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范弘带了奏折回来,装在麻袋里,由兴安带人抬着。
看得出范弘老成谨慎,连抬奏折的人,都挑了稳重嘴严的。
折子数量之多,让我不免吃惊。看了祁钰一眼,祁钰似乎也有些讶异。他见我看他,自知做得不好,又低下头去。我没再说什么,叫范弘将折子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