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既然是说家事,当着这么些外人,怎么好说?

瞻基便令侍从退下。

左右都面露犹豫,瞻基笑道:他手中有兵马时都不能将朕怎样,如今能奈朕何。侍卫宦官们便退到门外。

国法是给外人看的,咱们自己家法么说来说去都是眼红皇位罢了,你如今打得我服了,我再也不反了,从此咱们没得争,不就是好好儿一家子?我笑道:基儿,打小儿二叔待你可不薄。好吃的好玩的,给了你多少?你在你皇爷爷面前坑我,自己跌倒了说是我推的,害得我被你皇爷爷打,二叔不还是老老实实挨了?

瞻基冷笑道:若不是二叔在爷爷面前终日说我爹的坏话,我犯得着么。我爹好性儿,我不是。我爹记性差,二叔说几句软话他就能把旧事忘了,我可样样都记得。

我笑道:你爹都不计较,你计较个什么劲呢?

瞻基冷冷道:看来家事是没什么好说了,你不认罪,也是意料中的事。我原想着,你不用去凤阳,改去天寿山,给我爹守一辈子陵,敬一辈子香。我要你朝暮忏悔,如何辜负长兄。如今看来,你并不配。

天寿山,当然比凤阳要舒服。离北京也近,常常为祭祀而跟宫里打交道,翻身的机会也大。或许将来有天他心软,再减罪也说不定。若去凤阳,就真个永世不得翻身了。

是该服软。可我心头总像是压着口气,非要说出来才痛快,便道:若真有罪,我自然会认。谋反的罪我都认了,还怕多一样罪名么?可‘莫须有’的罪名我不能担。‘辜负长兄’一说从何说起?你说我在你爷爷面前讲你爹的坏话,哪里是坏话了?我的话样样属实。你爹做了二十年监国太子,难道不想提前接皇位?你爹难道没跟文臣们抱团?就连被罚得最狠那次,当年你爹接驾迟了,可是他自己动身迟了,不是我害的。

瞻基话也不说抬腿就要往外走,我膝行几步拉住他衣袖道:总之要被关到凤阳去,再也见不着了,今日就跟你掰扯清楚关上门来咱们自己人说话,就也不必扯那些冠冕堂皇的。谁天生就是该当皇帝的?谁有本事谁当。远的不说,我父皇,你皇爷爷,排行老四,还是庶出,皇位怎么算都轮不到他,不也还是登基称帝了?大明的江山一半是我跟着父皇打下来的,父皇命都是我救的,换成是你,许给你的皇位最后给了别人,就因为那人比你早两年生,偏偏那人还是残废,你甘心?

瞻基转身弯腰瞪着我,双眼血红,像一头发怒的老虎,让我隐隐生怯:最后那句,你再说一遍?!

像是搅起了我陈年的积怨,对爹的,对娘的,对大哥的,还有对自己的我咬紧牙关,直直顶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说道:换成是你,许给你的皇位最后给了别人,就因为那人比你早两年生,偏偏那人还是残废,你甘心?

他不会甘心。他和我一样生在帝王家,知道皇位是件什么东西。他只是比我运气好,是大哥的嫡长子。他若生为次子,只会比我更不甘。我,他,和爹是同一类人。

你听着,周新、解缙、高得抃、王汝玉、李贯、朱纮、萧引高这些死在你手里的大臣夜夜托梦要我杀你。他说: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怕,杀了你,爹在天上,又要骂我。你瞧不起我爹,但你给我记着,你这条命,是我爹给的。

我好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棒,巨大的悲痛让我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又让我仰天大笑,笑自己是个笑话。

他给的,他给的什么都是他让给我的,他凭什么让着我总是端着一副大哥做派,怎么欺负他他都不知道还手。既然要做好哥哥,那就做到底,中途变心又算什么?让人服,又让人不服,当初瘸了的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瞻基背过脸去,一甩衣袖欲挣开我的手,我上前抱住他的腿,拉扯间,竟将他带倒在地。大概摔得不轻,一时竟没能爬起来。我发狂似地大笑:你跟你爹半点都不像,就这里像,你爹当年被我绊倒了,摔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的腿瘸了是我害的,我绊倒他,他骂我就是了,他却不骂我,还在爹面前装没事儿,你说他是不是傻?他这样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我爹的腿,是你害的?他望着我,眼眸冰冷,如数九寒天。

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由得口齿打颤,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

来人他浑身都在发抖:就用这口铜缸,将他的腿压断。

门外两个力士听命而入,我拼命挣扎,大喊道:你爹都不曾如此待我!基儿,我是你叔叔!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