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不用了。说着便要上榻。容妃于是蹲下身来,给他脱靴子,靴子脱好,皇帝说:拿纸笔来。
一切就绪,上了榻,皇帝要容妃坐在自己身前,叫她拿着笔,然后自己握着她的手写字。
青岩碧洞经朝雨,隔花相唤南溪去。一只木兰船,波平远浸天。
扣舷惊翡翠,嫩玉抬香臂。红日欲沉西,烟中遥解觽。
写完后,容妃念了一遍,却不认识最后一个字。皇帝道:读‘西’。容妃又问这写的是什么意思。皇帝便道:是说船家姑娘与爱人相招唤的情景。‘一只木兰船,波平远浸天’,是一幅境界开阔的江天图。船家姑娘扣舷唱渔歌,摇船时露出嫩玉般的玉臂。当红日西下时,她与他相爱的人一起,解佩相赠,以表深情。
容妃点点头,赞道:真好。皇帝看着她微笑道:《花间集》收孙少监词,但他的词风与‘花间’词完全不同。朕一直没想好该送你什么寿礼,先前见你在廊下接雨,想起这词来,就送这首《菩萨蛮》吧。
容妃立刻准备下榻谢恩。皇帝拉住她,道:好了,你生日那天朕走不开,爱莎和璎珞今年也来不了,你一个人冷清了。容妃才明白,魏湄爱莎和纳兰夫人永琪的格格都再孕,连彩云都回家生子去了,所以皇帝又生这样的感慨,再想起那日赫朱进宫时和她说的那些惆怅,便将皇帝的双手合在自己双手里,笑道:您又想多了,臣妾生日那天,六宫上下送了那么多好东西,还和安儿永琪赫朱依博尔一起吃了家宴,怎么冷清了?沉璧哪有不高兴?若不高兴,怎么会叫阿依……您今儿送的这礼,沉璧更是喜欢。
皇帝点点头,将她拢在怀里,只见窗外烟雨蒙蒙,湖水茫茫,亭台楼阁一片模糊。容妃道:皇上,沉璧弹琴给您听。说着从榻上拿了琵琶,盘腿坐去一边,拨弦弹唱:
黄叶青苔归路,屧(xie4,指古代的木底鞋)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晓风残月窗外声,直响到天明。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揾妾灯前泪,缝君身上衣。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长江远映青山,回首难穷望眼。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这首改自纳兰词的《相思曲》,调子带有几分秋的凄凉,但在容妃沙沙的嗓音里,别有一种深情婉约。皇帝满是笑意看着她,轻轻拍掌。
容妃也一笑,低头拨弦转调,正要唱下一首,却听李玉在明间说道:皇上,傅恒大人有急务求见,现在门外候着。容妃闻言便放了琵琶。皇帝道:叫他进来。
门开处,傅恒身穿朝服跨进来,一阵萧索的风雨气扑面而来。傅恒一扫袖子,跪在起坐间门上珠帘之后,道:奴才给皇上和容妃娘娘请安,请恕奴才打扰之罪。皇帝道:无妨,起来说吧。傅恒道:是。站起来道:接八百里急报,海宁海塘决堤,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皇帝关切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傅恒道:才收到的消息,事发在两日之前,浙江巡抚莊有恭连夜调派人手,修堤筑堤,又开仓放粮,安顿灾民,发信时闽浙总督杨廷章已发绿营兵勇五千开赴塘堤,皇上放心。
皇帝点点头,道:传朕旨意给阿里衮,由他负责,着户部给灾民每家每户给银五两。其他的你和刘统勋看着办,再叫莊有恭随时上报详情。每家五两,单这一项,就是几十万两,傅恒立刻跪下道:是,奴才遵旨,并代江浙百姓谢主隆恩。便要退出去。容妃道:傅恒大人请留步。傅恒不明所以,皇帝也不知容妃要做什么。容妃叫道:李玉。李玉立刻跪在傅恒身后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容妃道:你去告诉阿依,说我说的,将几日前从六宫收的东西都教傅恒大人拿去,换成银子,算一点心意。
君臣二人并李玉都颇为动容,傅恒抬头看着皇帝,等他示下。皇帝缓缓地道:那些东西少说可换千两银子,沉璧留着,传朕旨意,内务府再拨两千两给海宁,免得一件件兑换,麻烦又耗时。还有,告诉莊有恭,海宁今年的赋税免了。傅恒立刻低头道:是,奴才这就去办,奴才代灾民们谢过容妃娘娘和皇上。说着和李玉一起退了出去。
明间的门阖上以后,皇帝又将容妃拉进怀里,道:哪里就要你出了?容妃仰头看着他,笑道:我和您是夫妻,不是一样的么?皇帝摇摇头直笑。容妃又将皇帝的双手合在自己手里,郑重地说道:皇上,您别再为臣妾难过了,那么多大事要您操心,后宫也不少事,所以您和臣妾一起时就快快乐乐,别再为臣妾操心。然后又戳他的脸,笑道:您就是觉得臣妾委屈了,才会像这样陪着臣妾,臣妾啊,一早便想好了。皇帝也笑起来,摇了摇头。
李玉立在帘子外面全听见了,又直笑,心道:这主儿就是知道怎么让人开心!
令贵妃一年前才生了十五阿哥,又要生子,六宫瞩目,对怀仁堂自然有冲击。但皇后身边的人,慎嫔,珍儿绝口不提,袁春望却趁两个人的时候对皇后进言,说确实得管管这位令贵妃了,再这么下去,六宫迟早是她的。那拉氏一笑,道:她?皇上和太后都不会愿意,尤其是皇上,那不是更委屈了容妃么,他是什么性子?定是耿耿于怀。这位令贵妃这么能生,我看他也没想到。
袁春望摇摇头,说:太后竟一直相信那个谎话,娘娘何不想个法儿去戳破?那拉氏微微皱眉道:皇上会很不高兴,容妃后面是皇上,不是你说的吗?魏湄入宫后,太后便分了心,可见她未见得是全信那话。信不信都好,已不必去管她了。至于令贵妃,本宫不屑对幼子下手,这事儿别再说了。
到了十月二十二日,后宫都知道海宁出了大事,更有皇帝旨意,进封容妃位下宫女阿依为福贵人。六宫收到这个消息,便如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魏湄大惑不解,问李氏,皇上怎么会这么做?李氏一笑,道:这种事贵妃娘娘怎么会不明白呢?魏湄还是不解,道:皇上和容妃姐姐不是好得很么?李氏笑道:就是因为好得很啊……魏湄才恍然,脸红了,接着摇摇头说:我做不到。李氏笑道:所以奴才才说容妃娘娘厉害,这六宫里的人难出其右。
珍儿也问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脸色铁青,道:淫|妇!怪不得皇上又两天没上朝。她这是见皇上真地有心于武贵人,想出来的固宠的招儿,又可掠令贵妃的锋头。也不想想,海宁的事儿就够皇上操心的。珍儿心道:容妃娘娘还需要固宠?然后便为彩云不平,说:怎么会是阿依呢?奴才还以为容妃娘娘最喜欢的是彩云,却打发她嫁到宫外去了。
慎嫔在边上道:皇后娘娘不必生气,这种事儿太寻常了,我们那里多的是,嫔妾倒是没想到,宫里原来不是这样。那拉氏更加生气,再不言语。珍儿又在心里道:那时候,您要把我给皇上,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定是彩云不愿意,我就不愿意……
太后从武贵人那里听说了这事,只笑而不语。武贵人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紫纹安慰她,她摇摇头道:阿依是回人,说不上多漂亮,皇上爱屋及乌,竟直接封了贵人,若是有了皇嗣……她比我那时可容易多了,但容妃娘娘和太后都不介意,我又凭什么?刘嬷嬷便对太后笑道:您怎么看?太后又笑着摇摇头,再点点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庆妃也是不解亦不好问,舒妃已看淡,嗤地一笑,对春梅说:宫里果然是包衣的天下,这容妃怎能是省油的灯嘛,皇后和令贵妃么……还是我们畅春园清静啊。荣王府众人更完全没有想到。依博尔便趁一次进宫,问了容妃,容妃只看着她,微微一笑。她突然就明白了,脸红了,回去永琪问她,她只说:容母妃自有分数。四阿哥府一样议论纷纷,但永珹不说话。
吴德雅在家里和海安笑谈,原来这容妃也不能免俗啊,难怪皇上宠爱她,谁喜欢供着的端着的?蓉蓉心生感慨,对多罗道:还是你对我好。璎珞却对傅恒说:这回真不知道沉璧在想什么,难道她心里其实介意魏湄?但皇上对她可没变过,我看是有增无减。傅恒道:也许她和你对沁官一样,是为了她的侍女。璎珞写信去问,容妃只说叫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