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去外面将那匹马牵入后院,栓在一棵大树上,再回来店里,坐去一边,不看容妃。过了一会儿,大夫道:这位爷,好了。然后又给傅恒处理身上的伤口,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了。换衣时傅恒将小刀放在桌上,那大夫见刀鞘通体金色,烧制着蓝色的西洋花卉和人物,不免心惊,傅恒只对他安慰一笑。待一切就绪,傅恒道:我兄妹二人可否在你这铺子住两日,待伤好些了再走?这大夫道:好好,没问题。但……傅恒道:我兄妹去扬州探亲,遇上强盗打劫,强盗已抢了车跑了,你放心罢。这大夫于是点点头,道:跟我来。
傅恒和他进了后院一间屋子,大夫道:铺子小,只有这一间空房了,爷和姑娘将就一下。傅恒向他道了谢,将容妃放在床上。这大夫烧了一壶水拿进来放在捂子里,又送来干粮,并抱来一床被褥,道:爷,你们早点休息吧,明早有事再吩咐小人。说着带上门出去了。傅恒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喝了水吃了干粮,摸了摸容妃,见她没有发烧,于是给她喂了一些水,再盖上被子。然后将另一床被褥铺在地上,自睡了。
黑沉一觉醒来,天色大明,他自觉恢复了精力,立刻起身去看容妃,只见她面色潮红,吃了一惊,一摸,果然烧得滚烫。立刻出门去找大夫,只见铺子前面开了门,他正在看病人,于是站到他近处,给他使眼色,这大夫忙叫柜台后的学徒和他一起入内。这学徒跟傅恒进了屋子,傅恒简略讲了昨晚的事,叫他揭开容妃的衣服瞧瞧伤口。
那学徒看了,道:这刀上有毒,伤口已经化脓了。傅恒大吃一惊,忙也去看,果然如此。没想到这毒竟然到后面才发作,便问那学徒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毒,怎么治。那学徒道:要师父来瞧,弟子不知。傅恒立刻去了外面,要那大夫马上来救治容妃。那大夫忙进来看了,道:小人也不知道。傅恒便要这大夫去找别的大夫一起来看。
这大夫道:爷,这镇子很小,只有两个大夫,另外那一个,原先也是小人教的,他绝不会比小人强。离这里最近的镇子也得有五十里地。傅恒心想,扬州本不算大,这镇子又在城外,这里的大夫不行,旁边的镇子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皇帝回去后一定是控制了城内,此时他若带容妃回去,那些土匪又在途中偷袭就会很麻烦,容妃目前的情况不能再冒险。皇帝在城内找不到自己和容妃,便会派兵出城来寻,还是再等等。
于是叫这大夫给容妃放脓,再用退烧药,要他关了铺子,全力照顾容妃。这大夫自然是应允了,便和他的学徒一起忙忙碌碌。但是到了晚上,还是没有人寻来,虽然伤口的脓已挤了三,四次,又用了退烧药,但容妃高烧不退,那大夫摇了摇头道:这毒十分凶险,没有解药,恐怕过不了今晚,小人也无能为力,对不起了,爷有什么话,就和你妹妹说说,那马小人会照顾。说着带着学徒出去,带上了门。
傅恒心里十分难过,坐到床边,只见容妃面色通红,双目紧闭,如炭火一样滚烫,欲要带着她立刻回转扬州城内,但知道这个时候,凭自己一人之力挪动她,连马车都没有,情况会更糟,而且也不能保证安全,一个不好,容妃立刻就没命了,只能暗自祈祷皇帝派的人赶紧找到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容妃低声唤道:傅恒……傅恒……却没像素日那样,叫他傅恒大人,他不及细想,忙道:娘娘,我在这里。但容妃似乎没有听见,还兀自唤道:傅恒……傅恒……
他才知道她是发烧呓语,见她越发不好,心里难过之极,若不是容妃为他挡了一刀,现在中毒躺在床上的就是他。只听容妃又唤:皇上……皇上……他不觉滴下泪来。忽然听容妃说道:皇上,沉璧以前喜欢的是傅恒大人,但您不要生气……
傅恒闻言大吃一惊,只听她继续道:我和傅恒大人……在金川就认识了,是我……您不要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傅恒更大吃一惊,金川,金川?可黑水营之战前,他从未见过容妃……
容妃还在继续说:在塞里木湖,我又见到傅恒……他受了极重的伤,我救了他,但他那时候昏迷,他自己也不知道,您真的不要怪他……傅恒于是想起,准噶尔之战时,自己被噶尔丹的大军追杀,在伊犁城外和队伍走散,受了重伤,弃了马,不辨道路,只知道在往山上走,最后好像是到了一个大湖边,再也没有力气,倒在地上。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躺在柔软的草上,身上的伤口全被处理过了,知道是有人救了他,但那人已经走了,留下了干粮和水。过了几日,他伤好些了,有了力气,便自己下山寻路回了大军营帐,回想那日的情景,看了地图,知道那湖便是赛里木湖,之后回去那附近寻访恩人,但毫无线索,没想到救他的那个人竟然是容妃,那时她已是小和卓之妻。
正思索间,容妃又道:傅恒……你知道吗?在爱莎家,我和她扮作圣女,在队伍里为你献舞。因为爱莎说,她要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她说别人都说你年轻英俊,说你爱护下属,身先士卒……爱莎说,皇帝派出过好几位大将军,都大败而归,没人再敢上雪山……他们曾经以为,无人可以征服巴郎山……征服金川……说着喘息起来。
傅恒心里无比震撼,爱莎爱莎,献舞,那定然是在土司莎罗奔的家里,他努力回想,那日晚宴好像是有献舞,她们是穿着白色的袍子,带着白色的面纱……爱莎爱莎,和容妃交好,她定然是莎罗奔的女儿……但容妃远在回疆,怎么会和她交好,又怎么会去金川?
容妃停了喘息,又絮絮说道:看你的第一眼,爱莎她……还有我……可我们知道,你是有妻子的,而且和你是不可能的。爱莎为了你真地做了圣女,我……我本决定终身不嫁,但为了平息纷争,我答应阿爹,嫁给了霍集占……她的声音虽然很弱,但言语中的婉转坚决依然听得很清楚。
傅恒眼里全是热泪,白色的袍子……他突然想起,容妃是有一件白色的袍子,就是去年璎珞在正觉寺被刺杀的那个晚上,他去圆明园见皇帝时,遇到容妃,她穿的那件,那个晚上他记忆犹新,当时他觉得那衣服有点儿奇怪,原来原来,那衣服是藏袍,不是回装……之前他送她上京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好了以后,不能说话,似乎也天天穿着那件白袍,原来原来,那是在土司家,她为他献舞时穿的圣女衣服,那还是乾隆十四年……一个少女的心。
容妃还在说:傅恒,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奢望,你会喜欢我,你那么英姿威武,那么英雄少年,率领着千军万马,好像梦中天神踏尘来,我怎么配得上你……在山洞中,我为你处理伤口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不好意思……我听见你一直叫一个名字,因为你伤得很重,说话含糊不清,我只听见了“落”这个音。但我知道,你叫的定然是你的妻子……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喘息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再道:我给你用天山雪莲,我知道你会好的,三日三夜后你果然苏醒了,我就不能见你了,但我还是每天都去看你,一直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后来看你终于可以下山了,我才放了心……那些天,我好幸福,我又见到你,还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良久,屋里一片寂静,容妃停了呓语,渐渐呼吸急促起来。傅恒心中大急。忽然,她的气息平缓下来,又说道:在黑水营,你来救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但我不能说话。回京路上……你又救了我,我看见了你的香囊……但彩云说,你的前妻叫尔晴,所以我知道了,你爱的不是她……那天,在玉京园,皇上叫夫人‘璎珞’,我才终于知道她就是令妃……而你在山洞里叫的也是璎珞这个名字,我才明白了一切……其实我早知道,令妃名叫魏璎珞……但我怎么能……串得起……这所有的事?她的语音断断续续,听起来,更增添了伤心低徊。
傅恒又无比震惊,她早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自己,璎珞和皇帝的关系?早在抓霍集占的那天?他忽然想起,之后他带她和霍集占在清真寺见面那天的事,那天她凄婉欲绝,靠在自己身上,又提自己的原名法蒂玛。之前霍集占来后,也是在清真寺,自己去提醒她那次,她也曾提自己的原名法蒂玛,还和他说她不喜欢霍集占,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心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那时璎珞说她喜欢自己,竟是真的!怪不得,她对霍集占说,她和那个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而那时候,自己还答应霍集占,会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