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还一会儿,待杨离都有些额角冒汗,才见刘盈嗡而抬起头,似是随口般发出一问。
“杨丞吏方才言:齐王田横自缢之时,杨丞吏之父,亦曾随田横,而自缢于灵冢之前?”
“如此说来,杨丞吏之父,亦当乃墨者?”
听刘盈问起此事,杨离不由牙槽一紧,应声将头稍低下去些许。
“果然······”
“于当年之事,刘氏,仍挂怀于心······”
暗自发出一声悲叹,便见杨离强自镇定着,稍抬头对刘盈一拱手。
“不敢相瞒于家上。”
“臣亡父······”
话说一半,杨离面带迟疑的一止话头,终还是一咬牙。
“先贤墨翟亡,而墨家之学三分;自那时起,墨家之钜子,便乃秦之相里氏、齐之相夫氏、楚之邓陵氏各一。”
“及臣先亡父······”
“正乃相夫子七世徒孙,齐墨第八任钜子······”
说着,杨离的音量便一点点低了下去,待‘钜子’二字说出口,更是低到了面前三步外的刘盈,都险些没听清的程度。
看着杨离再度低下去的头颅,回味着杨离方才所言,饶是养气功夫已有所长进,刘盈也是不由眉角一挑。
“嘿!”
“居然还有点来头!”
“八世齐墨钜子······”
心中思虑着,刘盈便意味深长的望向杨离,仍似是随口闲谈般发出一问。
“如此说来,杨丞吏倒也称得上家世显赫,学识渊博······”
似是漫无目的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将话头陡然一转。
“既如此,于齐王横当年,不面父皇而自缢洛阳外三十里一事,杨丞吏作何见解?”
“又田横自缢,竟惹得齐墨满门,足数以百口,皆无一人苟且而投身,尽随齐王横而去,仗义死节!”
“此事,杨丞吏又以为如何?”
语调平和的发出这两问,刘盈便佯做随意的望向杨离,在心中,却是遗憾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战国时期,曾同杨朱学共掌舆论、学术界的墨家,会在过往这短短数十年的时间内,便彻底趋于消亡的原因。
——先是墨家三分,就连身为‘掌门人’的钜子,都是三个分支各立各的。
再然后,就是这三个分支的价值观。
——楚墨崇尚侠客之道,所培养出的‘名人’,尽是荆轲、盗拓这样的刺客、侠盗;
——秦墨善‘鲁班之术’,本是对刘盈最具价值的分支,无奈秦亡而汉兴,让秦墨盯上了‘助纣为虐’的污点。
要想利用秦墨,去进行一些器械、工具的发明创造,刘盈最起码也要等到继承皇位,大权在握之后,才能一点点试探着去推进。
至于齐墨,作为继承墨翟辩论天赋的分支,本是没有什么政治污点。
但在几年前,随着最后一位田氏齐王——田横于洛阳外三十里自缢,齐墨一脉,便也迅速濒临断绝。
就刘盈所知:齐墨,即相夫氏之墨的最后骨干,几乎全都是齐王田横的客卿!
而在田横自杀之后,整个(齐)墨家,包括钜子,也就是杨离的父亲在内,无一人苟且偷生,尽数追随田横而去!
在当年,此事更是轰动天下,让世人深深震撼于‘(齐)墨门无一人偷生’的悲壮。
而那篇由齐墨合理所做,唱诵于田横墓前的挽歌,也自此流传了下来,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守挽歌。
——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篇齐墨为齐王田横所做的挽歌,便是以雄辩闻名天下的齐墨一脉,为华夏留下的最后遗产。
自那之后,华夏上下二千多年,再也不见赤脚之墨者、雄辩之齐人。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齐墨一脉,几乎都随着齐王田横而去,尽数死绝!
到现在,听杨离说起自己的老爹,就是曾经的齐墨钜子,刘盈也是不由有些怀疑起来:杨离,究竟是怎么活下来,并成为千石级别的少府丞的?
“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或是那位齐墨钜子,想给学派留个火种······”
如是想着,刘盈再度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终是泛起了些许期待。